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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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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之思


刘锡诚


稍稍得点儿空闲,总喜欢翻阅翻阅书柜里的那些平时难得一看的书,特别是那本1931年香港版的《中国地名大词典》,希望在里面寻找点儿故乡的什么。不经意间,常常会停留在“营邱”、“营陵”和“昌乐”这三个词条,这几个古今地名,令我产生许多奇奇怪怪的联想。就象一条走惯了的熟路一样,原本要到别的地方去,走着走着却走到了这条路上,然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凡是这种时候,思想就如同一缕游丝,飘来荡去,一会儿是远古时代遗留下的团山子火山口,一会儿是纵横交错的战壕,一会儿是文庙前的旧戏班,一会儿是蓝宝石和红白蓝相间的电讯大厦。一部历史,浓缩了,变成了一个个颜色鲜艳的镜头。也许这就是一个选择了文学作为自己终身职业的人,对曾经养育了他的故土的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吧。这种情感非但没有被岁月所消蚀,反倒是随着年齿的增长越发地加深了。

传说中那个曾经是周武王封太公望的营邱,那个曾经是远道迁来的杞国疆域的营陵,为什么没有给你的儿女们留下可以炫耀身世的典籍和遗产呢?为什么没有把你的英雄儿女们推到历史的前沿做出足以令人震惊的伟业呢?难道你是一个虽然善良却瘦弱干瘪没有奶水养育儿女的母亲?抑或是金元的黩武或其他朝代的战乱把你历史的足迹扫荡得干干净净了呢?有一个深夜,我从广播里第一次听到了你的一个儿子李成的事迹,内心里好高兴,甚至使我彻夜难眠。因为我终于从这个名字叫李成的历史人物身上感受到,我所出生的那一片土地,并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而是丰腴的沃野,是她的胸膛抚育了这个字咸熙、别号营丘、性旷荡、嗜酒喜吟诗、工画山水的才子。是不是还有什么伟人、才子生于斯,长于斯,老师们既没有教过,自己也没有专题研究过,因此至今仍然茫然不知。

书上说:昌乐“产绸颇著名”。报载:山东半岛是丝绸之路的东端。不久前,有机会来到历史名城青州(昌乐曾属青州管辖),博物馆夏馆长很年轻,是我北大的学友,他向我讲解当地五里镇傅家村出土的一座北齐武平四年(公元573年)的墓葬中的几幅画像石。第一幅画是《贸易谈判图》,描写主人与对面一深目勾鼻、头发卷曲、身穿大翻领长袍的罗马人进行贸易谈判,罗马人正向主人赠送一件大银盘。第二幅是《商旅驼运图》,描写主人乘坐的骏马和一单峰骆驼,由一外族人牵引,正艰难行进于沙漠之中,骆驼峰上驮有水囊和成匹的丝绸,点名了主人所经营的是青州出产的丝绸。第三幅是《进餐图》,描写主人在途中准备进餐,一深目勾鼻的外邦人正双手为其打伞,证明主人的仆人中也有外邦人。馆长告诉我,这是一幅十分珍贵的画,它确证在此地当时已经是著名的丝绸产地,这里的蚕桑和丝绸产业是很发达的。就画风而论,青州北齐墓葬的石刻画像,不像沂南一带出土的汉画像石那样线条繁缛、象征图案丰富、场面宏大、车马仆众簇拥铺张,而是线条简洁、单纯,该用笔时,不惜用笔,不该用笔时,则很少用笔。人物很少,三幅画上,一共主仆三人、一马、一驼,画面上留有空白较多,要着重表现的人物相对集中,故而显得构思取舍甚是得当,又抓住了每个人物的个性特点,风格写实。马的体躯、神态,栩栩如生,宛然欲动。整个画面突出展现了主人的商旅身份和当地是丝绸产地的主题,以记实的画面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就画风和内容看,显系民间艺术家和刻工所绘制。

是的,这一片热土,曾经是桑树、柞树和丝绸的产地。在我儿童的时代,也就是五十年前吧,还依稀记得,星星点点的桑树散落在阡陌之间,迎着春天的和风抽出嫩芽,顶着夏天的太阳长出墨绿的叶子。转眼间,枝枝桠桠上挂满了一串串喜人的紫红色的大桑椹。在课堂上,老师讲,中国的地图是一张桑叶。或者象一张海棠叶。我们的胶州湾,就是那叶柄的地方。我们一下子就联想到课堂外面那一株桑树上面长着的那些墨绿的桑叶。后来,老师又告诉我们,我们国家的地图是一只雄鸡,东北三省,就是雄鸡的头和冠子。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感到受了伤害,是一张桑叶多好啊!

墨绿墨绿的桑叶象一个个很大很大的伞盖,在树顶上罩住了半亩田地。桑叶供养着家家户户一簸箩一簸箩的蚕虫。养蚕、缫丝、织绸,这些都是普通农家的生计。那会儿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养蚕的能手。我姐姐也学会了养蚕,虽然她那时年纪还很小。到了养蚕的季节,仅有的几间屋子里,到处都摆满了盛蚕的簸箩,随着那“唰唰唰”吃桑叶的声响,蚕虫眼看着一天天长肥长大,一直到整个身体都透明了,就该吐丝了。“春蚕吐丝丝方尽”,一只只春蚕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大功垂成,就宣布隐退,蜕变而为蚕蛹。人类学上说,蚕变蛹,蛹再变蛾,蛾再产卵,卵再变蚕虫,这是生与再生。那时候,可不懂得这样高深的学问。只是感到可怜,那滚圆丰满的蚕蛹,一下到油锅里,便成了农家餐桌上的可口菜肴,我始终不敢吃蚕蛹,不忍心吃蚕蛹,现在也还不敢吃。其实,蚕是牺牲了自己,为他人做出最后的贡献。

而那桑椹呢,则是我们这些自得其乐的农村孩子们的上好的水果。桑椹紫了,挂满了树枝,一串串的,掩映在墨绿的桑叶之间。一个小伙伴爬上树去,成伙的小伙伴则聚在树下,大把大把地争着吃那些摘下来的鲜桑椹,直到大家把嘴巴、牙齿都吃成了紫色的,才肯罢休。那时,商品经济不发达,桑椹一般是没有人拿到市场上去卖钱的,大部分饱了我们这些玩童的口福。儿时的那些生活情趣,至今还是难以忘怀。

我常常希望从家乡朋友给我送来的投资手册一类材料中,找到一些今日蚕桑和丝绸业情况的信息,但我失望了。家乡再也不是那个“产绸颇著名”的家乡了。谁晓得,才仅仅几十年的光景,那些桑树怎么就悄然消失了呢?那些养蚕妇的养蚕技术怎么就后继无人了呢?世事沧桑,变化无定!

是啊,世界变化真大、真快。许多熟悉的,变成了陌生的;许多陌生的,正在变成熟悉的。尤其是生态。大自然的脾气是适者生存。也许仅适者生存还不行,还要再加上人类改造世界的业绩才算完全。这大概就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吧。单就蚕桑和丝绸来说,曾经是人类的巨大发明和发现,而对于现代生活在故乡的青少年来讲,却变成是遥远的陌生的事情了。

不过,我们还可以从一星半点的“活化石”重构出昔日的容颜。几年前,在朋友的陪同下,去临近的临朐县观光,在那里我看见了成片的桑树,而且在风景区老龙湾的附近,还保留着一家蛮富有活力的缫丝厂,虽然有了比较先进的设备,但也仍然保留着相当落后的手工操作的工艺。今年春天,应邀到文登市去出席那里举行的道教文化研讨会和山会,到那座高大的烈士陵园参观时,在它的近旁,偶然间看到了可供养蚕之用的大片郁郁葱葱的柞树。这两个地方,虽然距离营陵古地还有一点儿路程,但毕竟给了我的心灵一些抚慰。

19921024

1994124日改定

发表于《宝石城文艺》1993年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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