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香雪海
刘锡诚
“观梅何时最相宜?东风残腊正当时。”
小寒刚过,大寒未至,正值“残腊”之时,来到我国梅子的主要产地——苏州市吴县光福镇观赏漫山遍野怒放的梅花,真可谓是一件平生快事。
光福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镇,由四个斗入太湖中的半岛和长沙岛、漫山岛以及附近湖面组成,以盛产梅花而名闻海内外。远在西汉初叶,这里就开创了种梅的历史。明代文人姚希曾在《梅花杂诗》里说:“梅花之盛,不得不推吴中,而必以光福诸山为最。若言其衍亘五六十里,窈无穷际。”光福别名邓尉。有道是:邓尉梅花甲天下,望中无地不栽梅。古往今来,四方名流骚客来此寻胜探梅者,无计其数。喜欢云游山水的康熙皇帝先后四次到此探梅,他的孙子乾隆皇帝前后六次到此探梅。生活于明末清初、官至吏部尚书的宋荤,每当花事便驻足邓尉,昼探夜赏,不分晴雨,水陆兼行,被称为“饥饮枝上花为粮,醉眠石上花为床”的梅癖子。正是此人给这块盛产梅花的宝地起了个极美极雅的名字——香雪海。进入当代,随着苏南现代化的步伐,“香雪海”这个名称,又因其成为一种冰箱的商标而为海内外广大顾客所知晓。
由于梅花独立寒冬、傲霜而放的高贵品格,几乎成为历代文学家咏叹和画家绘画的永恒题材。古代的咏梅诗不计其数。《荆州记》记载了三国吴人陆凯从江南寄梅花给在长安的朋友范哗的故事:“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从此,“一枝春”被视为挚友之间或情侣之间互相赠与的珍贵礼物,这个故事也成为中国文坛上的千古佳话。
腊月吴中地区的气候特别寒冷。据预报,一般都在摄氏零下4--5至零上4---5摄氏度之间。广袤的吴地原野被霜雪覆盖着,浓雾从湖面上一阵阵飘来,古镇里的小溪和水塘都结了一层薄冰。朔风凛冽,万物萧瑟,独有梅花顶风冒霜,在挺拔而光滑的枝头上旁若无人似地怒放着。一朵朵翠玉般饱满的花蕾,一片片蝉翼般透明的花瓣,娇艳俏丽,妩媚动人。一阵阵清雅醉人的馨香,从枝头花间吐露出来。肖梅、雪梅、大青梅、品字梅、红果梅、早莳梅……大片大片的梅林,被染成乳白色、淡黄色,迷迷蒙蒙,浩浩淼淼,恰如雪花飞舞,银海荡漾。
我们一行在学贯宏富的监院慧通的引导下,来到了正在由他主持修复的光福寺(铜观音寺)参观。寺中得到初步整理的残砖断碑告诉我们,这所寺院初建于梁朝天监二年(公元503年)。至唐代,不仅是僧众参禅的地方,而且曾一度成为宣讲教义、培养教徒的佛教学院。一千多年来几经兴废,饱经沧桑,如今终于再次得到整修,将作为盛世的业绩而被载于史册。慧通监院把我们引到一个修葺完工的偏院中,让我们观看一株梅树,这株茂盛的梅树由十来支树干组成,像一株多枝丛生的灌木,每根树枝上都挂满了含苞待放的花蕾和绽开的花朵。他告诉我们,他原以为这株梅树是多株并生的,打算将多余的枝干移栽他处,使之成为对称的两株,谁知深挖下去一看,竟是从一株树干上分杈出来的,只好重新埋起来。他对这株梅树花蕾的繁多和生命力的旺盛,特别感到自豪,因而也特别喜爱。
这位僧人还指引我们观赏梅树边殿廊墙壁上镶嵌着的一块《西崦梅花诗》碑。那是清末民初女革命党人、同盟会成员张默君女士留下的一首咏梅诗:“漫对青梅怨暮迟,花魂犹共石魂欹;山中自有春常在,月上空谭媚花枝。幽岫偏宜云气藏,如潮空翠泼山香;尘劳拾处诗祥定,一任天花下道场。”诗是作者用流畅圆润的章草书体写就、由刻工镌刻在一块长80公分、宽35公分的青石上的,石碑横长竖短。张默君女士少年时随父宦游江南,青年时参加了同盟会,与秋瑾等革命党人在江南一带从事反清革命活动。这首诗不仅显示了女革命家、女诗人对香雪海梅花的赞赏和审美情趣,而且也为近代史研究家,特别是女性文学史家们留下了难得的研究资料,殊为可贵。
出得禅院,大雾消散了许多,但见无边无际的田野山峦上绽开的梅花,像白霜漫地,幽香朴面而来。啊,又见香雪海!
参差烟树是周庄
常常听人说起周庄,赞美周庄,却始终没有机会来到周庄一睹这个江南小镇的风采。如今,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来到这个素有“中国第一水乡”美称的古镇,在烟树迷离的腊月薄雾中,欣赏这个名闻遐迩的水乡古镇的朦胧容颜。
周庄是江苏省昆山市的一个有着九百年历史的水乡古镇。东与上海市的清浦县交界,西距苏州只有30公里。如今属于昆山市所辖。我们刚刚结束了苏州境内的角直之旅,在雾霭中车行一个多小时,就来到了这个“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的水乡小镇。与角直相比,同是江南水乡小镇,却又别有一番气象。但见黛瓦粉墙、出檐歇山式的吴地民居,堆建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街小巷两旁,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又错落有致。“井”字形的河道网络,从镇子中央穿过,把一个聚居着23000居民的小镇子分割成似连还断的几片,又把镇子与淀山湖、澄湖、白蚬湖、南湖连接起来,给人一种巷在水中、镇在湖中的感觉。水养育了一代代周庄人,水联系着周庄九百年的传统,水造就了周庄今日的风貌,总之,水是周庄人的命脉所在。
桥是周庄令游人驻足的胜景。据说,仅宋、元、明、清几代修建或重建的桥,保存至今的就有—卜座之多。构思奇妙的双桥(又称钥匙桥),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由一座石拱桥和一座石梁桥组成,一横一竖像一把钥匙插进锁里,架设在银子浜和南北市河的交汇点上。位于中市街东端的富安桥,横跨南北市河,贯通南北市街。桥上有五块江南罕见的武康石,石面布满细小的蜂窝孔,既显得来历不凡,又为小镇添加了别样的风景。风景画家们看周庄,有哪一位不是把目光投射到横架在河道上的那些石桥上的?他们从那些千姿百态的石桥的布局、造型、石质、纹饰中,看到的不只是江南特有的“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而且还看到了周庄的历史沧桑。旅美华人陈逸飞以双桥为背景画了油画《故乡的回忆》,后被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阿曼德·哈默收购,作为礼物,送给了邓小平同志。一位著名的俄罗斯画家以名闻遐迩的富安桥为背景所画的一幅油画,现在就悬挂在沈厅的展览厅里,成为周庄建筑风格的代表和中俄友好的象征。
水乡周庄的历史风貌,归根结底是由它的文化氛围所决定的。位于富安桥东堍南侧的沈厅,是明代江南巨富沈万三后裔沈本仁于清乾隆七年(1742年)所建。据《周庄镇志》记载:“沈本仁早岁喜欢邪游,所交者皆匪类。及父殁,人有言:‘不出三年,必倾家者’。本仁闻之,乃置酒,召诸匪类饮,各赠以钱,而告之曰:‘我今当为支持门户,计不能与诸君游也!’由是,闭门谢客经营农业,于所居大业堂侧拓敬业堂宅,广厦百余椽,良田千亩,遂成一镇巨室。”我们来到沈厅,但见厅堂连接,河埠人室,自成一家,典雅庄重,一派前厅后堂的建筑格局。此外还有位于北市街双桥之南的张厅,位于安富桥北侧的迮厅和位于中市街的章厅。这些多数为明代建筑,都曾是周庄的名门望族的私产。在那些古朴典雅、匠心独运的宅第中,蕴藏着鲜为人知的历史谜团和丰厚深邃的文化积淀。
生存了900岁的周庄,曾经引得许多巨富商贾在此流连,也曾孕育和滋养过一些文化名流。贞丰桥畔的迷楼,原名德记酒店,曾是南社成员聚会的活动场所。1920年12月,柳亚子抵达周庄暂居7日,邀周庄南社社员陈去病、王大觉、凌蕙镶、费公直、陈蕺人、徐弘士、沈君崇、赵雨苏、朱汝珏、朱云光及从弟柳抟霄、柳率初等先后4次聚会迷楼,以店主女儿阿金的美貌和脍炙人口的佳肴为题吟诗作词,抒发情怀,抨击社会,鼓吹革命,留给后人一段光彩耀人的佳话。事后,柳亚子吩咐柳率初将在迷楼唱和所得之诗词作品,抄录寄交南社诗文造诣很深的叶楚伧、胡石玉、沈眉若、朱剑芒等40余位社友索和,搜集到唱文诗词140余首,交上海中华书局刻印付梓,为世所珍。迷楼虽系一酒楼,与南社的这一段文字因缘,却给它平添了浓浓的书香氛围和诗酒的魅力。惹得来此参观的游客,不能不沿路寻觅南社活动旧址迷楼,饱览那些儒雅革命家们的文采风流。
我们穿行在周庄的每一条小街上。那些前人建造并遗留至今的商业古街,两旁拥挤着密密麻麻的店铺,从文物古董,时装百货,到茶坊糕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市街临水,一座座石拱桥连接着被水巷隔开的市街,一层的、两层的起脊挑檐的江南吴地建筑,在波动的流水中映出一个个飘动着的倒影。水巷里时有游船和清洁河道的工作船划过来划过去。此情此景,不禁令我联想起几年前我漫步过的欧洲水城威尼斯的狭窄的街巷和水道。一幅幅多么恬静的古镇水巷的画面啊!
周庄是历史的赠与。周庄不仅保存下了江南水乡的明清建筑,也保留下来江南独树一帜的民俗风情。画家吴冠中题词曰:“黄山集中国山水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
发表于《广州文艺》1999年第5期
(责任编辑:任丽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