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读《神医扁鹊》

刘锡诚

对老友郑一民先生长篇历史小说新作《神医扁鹊》的出版表示祝贺。因为扁鹊作为中华神医、中医始祖的史迹和医术，不仅广泛见诸如于古代文献和文物，而且流传于各地民众的口头传说中，至今不衰。对扁鹊及其医学的挖掘与阐释，长期以来持续受到考古学、哲学界、医学史界、民间文学界的关注，但始终未见文学界、特别是作家们的涉足。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之一脉的中华医学，以及创立了望、闻、问、切的四诊法，以诊脉、望诊、针灸为特长的扁鹊医学的传统，历史上虽然在司马迁的《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和《扁鹊传》）、韩非子的《喻老》等文章著作中多有所记载和描述（尽管他们在时代的考定为上屡遭非议），但进入现代以来，却长期处在作家的视野之外，郑一民在搜集出版了民间传说集《神医扁鹊的故事》30年之后，长篇小说《神医扁鹊》的问世，自然就让我这个关注中华传统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传播的文化人感到由衷的高兴。与我们这次《神医扁鹊》座谈会的举办相呼应，4月9日公布的2013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四川成都老官山西汉木椁墓中被认为是失传的扁鹊学派经典的92支竹简的被发掘出来的消息，也吸引了学界和公众的目光。

一部历史小说，理所当然的是以一定的历史人物及其社会关系为中心对一定的有意义和价值的历史事件和社会生活的艺术的反映。而《神医扁鹊》与一般的历史小说又有所不同，它是以中华医学始祖扁鹊为中心人物的小说，这个中心人物及其社会关系所构成的社会历史不是某个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而是与一定的社会宇宙观和文化形态相关联的方技、术数，或者说是把作为社会宇宙观的表象的医术与作为社会形态组成部分的社会关系相融合在一起的。所以这部小说很自然地带有某种人物传记的色彩。

关于扁鹊其人其事，司马迁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里做了这样的论定：“扁鹊言医，为方者宗，守数精明，后世修序，弗能易。”“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意思是说，扁鹊是一位精通方技、术数和脉的先秦医学的杰出代表人物。学界一般认为，扁鹊是古代生活在东部沿海地区的东夷部族的杰出的神医。扁鹊的名字和汉画像等古代图像所显示的鸟形形体，成为东夷部族鸟图腾信仰的代表性符号。不少古代文献材料以及汉画像，都记载了或显示了扁鹊医学与巫术以及先秦宇宙观的密切关系，而且关于扁鹊与鸟图腾的关系的材料，扁鹊医学的砭针、医疗、脉与诊脉的概念和医法，可能与太阳崇拜在文化上有共同的来源。而具体到扁鹊所生活的朝代，有人认为是春秋时代的人（如班固《汉书古今人物表》将扁鹊列为春秋末期之人, 与赵简子、勾践、董安于为同时代），更多的当代学者则认为他是战国时代的人。郑一民在小说里显然采信了春秋说，而且写了扁鹊为同时代人赵简子、虢太子、齐桓侯等治病，以及邯郸令董安于为病中的晋相卿赵简子殷勤服侍的情节。至于扁鹊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士，有材料说是齐国渤海卢（今济南市长清县）人，有材料说是勃海郡鄚(今河北任丘)人。郑一民采用的显然是鄚人说。渤海卢也好，渤海鄚也好，我以为都是被西周灭国灭族后的东夷部族的遗民。从小说里，我们还能依稀捕捉到一些小小的信息。如第21章《回莲山祥鸟群聚誉扁鹊》，写群聚的喜鹊（扁鹊）在村子上空盘旋是千年难遇的吉兆景观，村民见到喜鹊在村子上空群聚盘旋，神医扁鹊就带着三个弟子果然来了。如小说中的人物在说到“我”和“我们”时，用的都是“俺”和“俺们”，不仅是山东中东部东夷部族原居住地的老百姓现在还使用的语言，而据语言学家对流落到浙江衢州一代的东夷族群后裔口语的研究，认定这个“俺”字，乃是东夷部族被灭国灭族后而有幸流落到其他地区去的遗民们保留下来的语言，主要是“奄国”或“薄谷国”的口语。

扁鹊是个游医，他的一生周游列国，为人诊病，要反映这种生活经历和状态，需要一定的叙事方式。为适合于以扁鹊这个人物为中心的叙事的需要，小说采用了民间传说故事的叙事方式，很像是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的“连环包孕式”或“连环穿插式”结构。关于扁鹊，民间本来就流传着许多内容单纯的小故事。而以扁鹊这个人物的游医治病、为民解除病痛行为为线索，每章大体都是写一个首尾相接的有意味的小故事，而在前一个故事中，又往往包孕着或埋伏着下一个故事的线索，下一个故事不仅有新的内容，而且增添了新的人物。

作者的主要笔墨在通过写人物而再现战国时期的那一段特殊的历史风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每一章里，不仅描绘了与扁鹊相关的当地的各色人等和风土人情，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战国晚期的一些历史人物和影响历史走势的事件。作者笔下的扁鹊为晋国相卿赵简子治病的两章，也许从历史真实方面会出现类似于论者对韩非子和司马迁那样的非议或质疑，但我认为无疑是写得最为出色的篇章，其所以说出色，不仅写出了扁鹊及其弟子的超群的医术和为社会服务的本色，而且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写出了晋国封建权力中心的种种斗争，写出了晋王朝安危的千钧一发，写出了历史真实。而扁鹊在赵简子诊病时的预知“知人生死”（七天后会从重病中清醒过来）的预测诊断和文化理念，又不是按照我们今天的价值观而曲意回避滥觞于东夷文化、成熟于战国时代的扁鹊医学与“阴阳医”、与巫、与神仙思想即方术或方士紧密相关的文化表象。在这一点上，显示了作者在再现历史时坚持了唯物史观，成就了一部值得称赞的好小说，但要指出的是这个“坚持”也许还嫌并不彻底，多少还有点“带着镣铐跳舞”的意味。

再次祝贺！谢谢！

                     2014年4月15日在郑一民学术成就暨长篇历史小说《神医扁鹊》研讨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