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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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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的忧虑

刘锡诚

  骑自行车串北京,是再理想不过的代步工具了。进出那些状如毛细血管、曲里拐弯的胡同,靠脚掌能走多少地方?往前推个五六年,能骑上自行车去串任何想去的胡同,甚至去并非胡同而叫什么庄啦、店啦、营啦、桥啦的郊区,最远的,往东到过麦子店,去换煤气本,往西到过香山,去参加会议。有一次,为看望老诗人田兵,还曾从我住的安定门外,穿越一条横亘东北角到西南角的城市对角线,到过六里桥。近十年来,城市扩建,危房改造,市区变得太快太大了,要想再骑车到青年群体聚居的地方,如望京新区等地,连想都不敢想了。
 
  我到北京后最早住的地方,叫芳草地。那是一座麇集了许多文化人的宿舍大院,坐落在朝阳门外。这种机关宿舍大院,是建国后在北京近郊突然冒出来的一种景观,由一排排平房组成,像是学生宿舍,又像是兵营,与四合院和胡同的城市风格大相径庭,不仅没有任何建筑学和民俗学上的意义,尤其与中国文人的本性极不相合,所以后来也就逐渐废弃不用了。要说这芳草地一带,我们搬来的时候,已没有什么萋萋芳草了,还多少能显示老北京城风韵的,是近旁的一条神路街和若干小胡同。顾名思义,神路街是东岳庙门前的一条神路,因北京解放后东岳庙一直被公安局的某单位占据着,于是香火不再,神路萧条,两旁因进香而衍生的香纸瓜果一类商铺摊点,也就绝迹了。而我们这些外省人只能凭顾颉刚先生1924年写的《东岳庙游记》等文章去想象这座始建于元英宗至治二年(1323年)、除泰山东岳庙外全国数第二的东岳庙的盛况了。好在建国后扩建朝阳门外大街时,不知是哪一位有远见卓识的人士出的主意,把庙门外、神路尽头的那座写有帝祚永延四个金色大字的高大牌坊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使过往的人们还能想象得出昔日的繁盛与辉煌,尽管它置身于车水马龙的马路旁边,显得有些孤独而寂寞。
 
  北京的四合院,是老北京人的家园。所谓老北京人者,成分也很复杂,有清朝统治民族(包括贵族)的遗民、发了财的外省买卖人、不同时期的官员及其后裔,当然也不乏收入微薄在底层挣扎的城市贫民,几如邓友梅笔下的画儿韩那样的落魄者。我等外省人大量涌入是解放后的事,这些人尽管居京生活也有半个世纪了,除了为数不多的曾因各种原因在四合院里住过长短不等时间者外,大多数不属于四合院里的人,也就是说不是老北京人圈子里的人。随着人口的膨胀和年久失修,四合院已经承受不起生命之重,多数成了拥挤而杂乱的大杂院,在风雨剥蚀中显出垂垂老矣的病像,惟独建国后担任过各种政府高官们居住的那些四合院,依然显示着高深莫测的威严和蓬勃的生机。
 
  半个世纪来,北京大规模地进行旧城改造,已有好几个回合了。由于不是采用古城罗马那样的模式,即在保留古城之外另建新城,而是采取旧城改造的思路,故在每一次大规模的改建工程启动时,都不免会在建筑界、文化界乃至思想界搅起或强或弱的惋惜和忧虑的声浪。属于文物的,国家有明文保护,一旦发现或确认,大半是能够采取种种办法得到保护的。但记载着北京历史和寄托着北京神韵的四合院和胡同,一片片,一簇簇,倾圮于无声无息之中,怎么能不在人们心中激起波澜呢?眼下这一次旧城改造浪潮,规模最大,显出摧枯拉朽之势。北京市政府宣布了经专家论证划定25片为保护区,在此之外,便到处布下了的战场。前些天,儿子开车拉着我们夫妇两老走马看景,从广渠门沿着栏杆市、东花市转到崇文门,面对着新马路两旁那些正在拆毁之中的老旧住宅,第一次感受到了穷崇文的真正含义,的确也该旧貌换新颜了。再从北京站沿南北小街往北,原来狭窄的一条小街(实在是条胡同),突然间变成了一条通衢大道,两旁那些矮小的四合院已被拔地而起的样式新颖的居民楼所代替。这条路,过去几十年间,上下班、串朋友,不知骑车走过多少次了,哪里有沟、哪里有坎,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得到。平民百姓住的那些大杂院连同一些达官贵人住的豪宅,随着现代化的铲车的隆隆声成为尘土齑粉,实在也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倒是文坛宿将夏衍和文学先生王蒙先后在北小街住过的那座四合院消失得无影无踪,颇让我心头感到一点惆怅。

  我曾读到萧乾生前写到翠花胡同的北新书局,周明写到张天翼、陈白尘、沈从文等住过的小雅宝3号,骆文写到何其芳住过的西裱褙胡同36号,等等等等,都不过是少数文人心中的记忆罢了,不会有更多的人关心和挂念。如今划定的25片老居住区如真能完好保护下来,北京人也该当感到欣慰了。在这个到处都是故事的都城里,真正让北京平民挂牵和怀念的,是那些值得纪念的处所。记得前年吧,西直门内大街八道湾11号鲁迅故居面临拆迁,媒体上在上发生了争论。学界说,那所房子是鲁迅于19192月卖掉绍兴的祖业后亲手购置的,在那里住过几个月,并在那里写了名著《阿Q正传》,故应予保护;而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则起而反对,说后来为大汉奸周作人所霸占,因而便与鲁迅无关了。我想起40年前,曾去过那里好几次,是去拜访宗教学家江绍原先生。南房里住着周作人,那时他在派出所的管制之下,虽然常以周启明的名字写书、译书、出书,但平时很少露面。北房里住的就是江绍原,由于座北朝南,阳光充足宜人,但他的儿子瘫痪在床,这位被媒体称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的儿子有坚韧的毅力,坚持在床上翻译了很多外国农业著作。进门便是儿子的病榻,故当时是科学出版社编审江绍原没有可能拥有一个像样的书斋,白天不是到朝阳门里出版社去上班,就是到北京图书馆去看书,很少在家里。八道湾这个院子原来很大,是三进院,是周家三兄弟的,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将周作人的房子收走了,我见到的周作人住的好像是偏院。庭院里树木花草扶疏,环境仍然很是幽静。江绍原是怎样住过去的,不得而知。他是苦雨斋四大弟子之一,是周作人多年的朋友,我想他住的很可能是周作人的房子。应不应该加以保护,当时曾成为很多人关注的热点。周作人当年把鲁迅从这里赶出去,固然是周作人的不仁不义,如今要把这个诞生过《阿Q正传》的鲁迅家园拆掉,不也是让人心里堵得慌吗?2008年的奥运,对北京来说,是一次历史的契机。城建和城改快步提速,不免有些眼花缭乱。古都巨变,自然是好事,但林立的高楼大厦,却在改变着人们的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在改变着北京城的神韵和北京人的心态。住在同一层楼的邻居,形同陌路,行色匆匆,不关心他人,也许将成为新的城市风尚。但愿这是一种温馨的忧虑吧。
 
原载《文汇报》2003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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