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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牧:文学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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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牧:文学的守护者

--兼评他的散文

听说冯牧同志患血癌住进了友谊医院,丹晨约我一起去看望他。他的《冯牧散文选萃》出版后寄给了我一本,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他为此给我打了电话,说还没有人写过关于他的散文的评论,我的长信是第一个评论。我把这封信拿到《文艺报》去发表了。他还没有看到,也好当面对他说说。在病房里见到他虽然面容憔悴,但谈起话来却仍然是那样生气勃勃,像往常一样。我们很是高兴。过了一段日子,传来消息说,医院不让探视了。我们也就有了思想准备。95日下午,冯牧同志在病痛中耗尽了最后一息力气,告别了人世。

一颗明亮的文学之星殒落了。冯牧的逝世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大损失。我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

我是粉碎"四人帮"不久认识冯牧同志的。那一年我从新华通讯社调到了《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他当时是文化部政策研究室的领导人,住在黄土岗作协的宿舍里,因为编辑上的事情常常去向他请教,也向他约稿。当时全国正处于揭批"四人帮"反党集团的第三阶段。作为重灾区,文艺界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到处呈现出一片凋零破败的景象。全国作家艺术家的团体--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被砸烂了十多年也还没有得到恢复,《人民文学》当时挂在国家出版局。有些本来应该属于协会来出面办的事情,不得不由这家杂志出面来办。冯牧在文革前先后担任过《新观察》杂志的主编和《文艺报》的副主编,在文革中曾经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备受折磨,当年在文艺界的几位挚友,如郭小川、侯金镜、韩北屏等,都未能等到胜利的到来。应该说他是个幸存者。经历过苦难之后,他的精神状态特别高昂,对恢复一度被摧毁了的文艺事业充满了激情。为文艺事业的复兴尽一点力、做一件事,对这位前辈来说,都感到是一种宽慰。因此,我每次找到他,都得到他热情的帮助和指教,常使我的心里怀着一种深深的敬意。

那个时期,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筹备召开中国文联全委会。召开文联全国委员会,是恢复全国文联和各协会,把文革中打散了的、劫难后幸存于世的作家艺术家们重新团结起来的第一个步骤。重担落在了冯牧同志的身上,他被指定担任秘书长。秘书长可是个总管,事无巨细,都得由他来经手操办。当年他还不到60岁,他全神贯注地忘我工作,把全副精力和热情都用在了筹备工作上。他心里十分清楚,全国文艺工作者寄予他多少期望。他要联系各个协会的同志,召开各种类型的协商会议,还要准备会议的文件和组织工作班子,事情之冗杂繁琐不难想象,他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工作,尽管他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手里不断地拿着喷雾器往嘴里喷药。这次筹备大会,我有幸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老诗人邹荻帆和我被指定为宣传组长,整个大会期间我们同他朝夕相处。正式会议于1978527日开幕。会前的记者招待会就由他主持。由于文艺成为当时社会的热点,报刊通讯社记者纷至沓来。会间又要频繁地编写和出版简报。宣传工作中有许多敏感的问题和拿不准的事情,包括代重病中的文联主席郭沫若起草书面讲话稿,都得请示冯牧同志。尽管他十分繁忙疲劳,却都毫不厌烦地、事无巨细地一一答复和指点我,使我们的工作得以顺利进行。他忙碌得愉快,似乎是个不知疲倦的人。

差不多在筹备全委会的同时,筹备恢复出版《文艺报》的工作也开始了,上级决定冯牧、孔罗荪同志为主编。我从参与《文艺报》复刊的部分筹备工作起,就在他的直接领导和教诲下工作,使我有机会亲眼目睹了在粉碎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我国进入历史的新时期以来,冯牧同志焕发出来的革命热情租对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的高度责任感。在这六年中,我从他嘴里听到次数最多的词汇之一,就是"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这个词儿。他认为,这是作为一个社会主义社会的作家,必须具备的品德。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心中永远装着人民、永远怀着忧患意识的作家和评论家。

新时期是冯牧同志文学成就的高峰时期。他在清除"四人帮"在文艺理论和文艺思想上的流毒,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肃清""的影响,阐述毛泽东文艺路线,扶持文学新人新作等方面,为新时期文学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在他领导下,《文艺报》当年率先站出来为一大批被"四人帮"迫害的作家和错误批判的文艺作品进行平反,恢复名誉,冯牧清醒地意识到,被"四人帮"迫害的作家和被错误批判的作品不加以平反,要想繁荣文艺创作是不可能的。记得那是1978125日,在粉碎"四人帮"两年之后,在他和罗荪的主持下,《文艺报》与《文学评论》在新侨饭店联合举行了有一百四十余位作家、艺术家、评论家参加的"文学作品落实政策座谈会"。在这次规模空前的文艺界大会上,文艺家们为周立波、沙汀、赵树理等长期受迫害的一大批著名作家和《保卫延安》、《刘志丹》、《燎原》、《海瑞罢官》、《李慧娘》等被错误地打成"毒草"的一大批作品平了反,恢复了名誉。策划和主持召开这样的平反大会,现在说起来是势在必然,在当时却实实在在需要有勇气有胆识有责任感的人才能无愧无悔地做出决断的,对于一个有了一定地位、负责一定工作的领导干部来说,只要有一丁点儿私心杂念甚或得过且过、明哲保身的念头,当时也许是不会冒着风险做这件事的。有两件事,我至今难忘。一件是,我们去请《刘志丹》的作者、在冤假错案中死里逃生的李建彤同志准备在平反大会上发言时,她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说:"你们要为《刘志丹》平反,我多么高兴啊!不过,这个案子株连了几百无辜,其中包括多少高级干部在内,这是康生亲自主持定的案,我是怕给你们再带来麻烦啊。"另一件是,我们请当年给小说《保卫延安》当责任编辑、后来遭难的某同志准备在大会上发言,为小说平反,他答应了并且稿子也写好了,可是临到开会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当时对形势的发展还没有把握,心有余悸嘛。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作为《文艺报》的主编,冯牧同志和编辑部的全体同志站在一起,下了决心,支持大家来办这桩大快人心的事。抛开个人的得失,这是要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就必须要做的事情!在我的心目中,冯牧同志始终是一个政治热情很高、思想极为敏锐的文学评论家,是一个难得的文学青年的良师益友。冯牧同志对文学新人和新作怀着特殊的热情,总是通过某种方式给他们当中有成就或有希望者以帮助和鼓励。他教导我们从文学出版物上发表的作品中发现新人、推出新人。他说这是每一个文学编辑和文学评论家的职责。他的书房和卧室里,到处都堆满了新人的新作和文学杂志,虽然有他大姐和外甥女小玲帮助收拾,仍然到处堆积成山。他有夜读的习惯,常常是在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后,捧起新来的文学杂志或新书阅读,而且常常是通宵达旦。夜读中一旦发现了好作品,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编辑部来或打电话告诉我们,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赶快与我们分享他的快乐,要我们也找来看看,组织文章加以评论。他可以说是朋友最多的文艺界领导干部之一。年轻的作家们,无论是北京的,还是外地来的,都非常喜欢到他的家里作客,听他高谈阔论地谈文学、谈艺术。听他谈论文学和艺术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因此,他的客厅里总是高朋满座,不论什么时候去,你总会在那里碰到熟悉的文艺界朋友。我在文艺界混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还有谁的客厅里有过那么多的文学青年客人造访,也不知道新时期成长起来的首都中青年作家有谁没有到过冯牧的客厅里去谈天说地、拜访请教。如果说有什么沙龙的话,我想冯牧的那个小客厅就是一个培育了许多青年作家的典型的文学沙龙。

他对新人新作的这种热情,强烈地感染和教育着我们编辑部的同事们,大家都暗地里以他为榜样。一时间扶植新人新作,成为编辑部的风尚。他精力旺盛,有时甚至难以令人置信。他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报告或每一次发言,总会给你带来一些新的思想和信息,而且常常在这种情况下向读者或听众推出些你还没有来得及读到的优秀作品。他的这种学者作风和气质,往往产生着某种诱人的魅力,不由得你不对他产生某种敬服之感。至少在我是这样,我一直学着他的样子去致力于发现和培养新作者,尽管我做得很不够。我们在他的领导与支持下,从1980年起着手承担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评选的工作,希望通过中篇小说的评选,能推出一批优秀的小说作品和小说作家。每届评选工作,他都给予细致入微的指导,出现了困难他都帮助排解。他是个富有激情和修养有素的评论家,在主持评委会开会时,不必重新阅读,就能对每一获奖篇目的内容和思想艺术特点了若指掌,分析起每一篇作品的成败得失来总是滔滔不绝,烂熟于心。他看到初选结果时,掩饰不住为中篇所取得的成就而欣喜若狂的神态。

在冯牧领导下工作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中年,冯牧对身边我们这些从事文学评论工作的中轻年同志,重于言传身教。他不仅常给我们出题目,还教育我们对作家和创作要宽容,不要苛求。他对以""的面貌出现的评论,是很反感的。他对文学发展中出现的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倾向,向来是宽容的。总的说来,他是在充分肯定现实主义的前提下,鼓励各种流派的竞赛。有一个时候,文学创作中出现了"面向内心、背对现实"的现代派倾向,我多次向他谈起这方面的想法,对这种倾向表示了某种程度的担心。他对我说,他年轻时读过大量的现代派作品,也欣赏他们的技巧,但他也不赞成现代派,然而对文学创作还是要宽容,不用怕,当一个作家在一条新路上探索而碰壁时,他自己就会另选一条出路的。他说,每一个编辑既是个好编辑,又应该是评论家。他寄希望于建立一支优秀的文学评论家队伍。

1983年的夏天,决定筹备召开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第一步的工作是着手起草工作报告,这是重头的工作,必须先行。冯牧带着唐达成、谢永旺和我在西山的一个招待所里住下来。先是务虚漫谈报告应当包括的大致内容,回顾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历程、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问题。冯牧在回顾新时期文学的巨大成就时,如数家珍,热情地加以肯定,多么像一个新时期文学的辩护士。他对文学发展中出现的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倾向,虽然也作了原则的批评,但是非常宽容的。后来由于代表大会没有如期召开,我们所起草的报告,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一张废纸。起草工作结束后,快要离开西山的那个晚上,他向我谈起了我的工作调动,这是我事先没有思想准备的,然而却实实在在地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道路。

在此之先,那年的三月,我到八大处去参加一个会议,散会后,周扬同志叫我到他的车上与他一起走。在车上周扬同志要我到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去工作。当时我没有同意。调动的事就这样拖下来了。哪想到这次到西山来,冯牧同志的口袋里就装着周扬同志给他、贺敬之和赵寻三位领导人的信,他怕影响起草工作而一直没有拿出来。现在,我们四个人围在桌子前喝茶聊天时,冯牧同志才把信拿出来给我看,我一看,信的内容是催我到新单位去工作的。冯牧同志问我怎么办?我沉吟了好一会儿,对他说:"那我只好去啦。"我在《文艺报》工作得好好的,又有这样一位好领导,我实在舍不得离去。从冯牧那种难以言表的神态里可以看得出来,他既不愿意我离开《文艺报》,又不愿意违背周扬同志的意思。他历来是爱护部下的,何况我当时担任着编辑部的主任,培养一个熟悉业务的编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情就在这无言中决定了。回京后,我就去报到了。就这样,结束了我在冯牧同志直接领导下工作的六年。

冯牧同志是我的领导和老师,又是我的朋友,他对我的使用和教诲,是永记难忘的。

冯牧同志的高尚品格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1995920

发表于《文艺界通讯》1995年第11期,原题为《告别冯牧》;收入高洪波、李迪主编《远行的冯牧》,华岭出版社19964月第1版;收入拙著《河边文谭》(学者评论家近作文丛),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7月。

 

附:关于《冯牧散文选萃》的信

刘锡诚致冯  

19941111日,北京)

冯牧师:

你好!你赠送我的《冯牧散文选萃》,收到有些日子了。让我祝贺这本散文集的出版。这本书,一读起来,就无法罢手。特别是你写的那些怀人的作品。

《选萃》里选了好多篇写"彩云之南"的壮丽山河和风土人情的散文,写得文采飞扬,感情丰富。记得几年前你出版那本《滇云揽胜记》的时候,也曾送了我一本。尽管那时我的工作就是文学编辑和撰写文学评论,可是当时对那本书却没有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而现在,当我再重读一遍《选萃》里收入的那些描写云南边地生活的篇章时(有些是你新写的,前书未收),对作品的感受就与那时很不一样了。原因是这些年来,我也曾多次游历过云南边地的一些地方,对那里的大体情景有了一个粗浅的了解和感受。也就是说,当我与你有了某些(哪怕是不多)共同的生活经历时,再来读你那些美丽篇章,就很容易产生文艺学上所说的"共鸣",就能品出笔底的味道来了。

前后四十年间,你对滇东南、滇西南和滇西北广阔边陲山区所作的多次旅行和探险,带有鲜明的传奇色彩。因为你所走过的一些地区和你所看到的山川、瀑布、原始森林,大多是由于过分艰险,在此以前从未见留下任何探险家们的足迹,更谈不上作家、记者们的游踪了。对于全国读书界来说,整个怒江两岸的奇崖险峰和原始森林直到你写的散文发表之前,似乎仍是一个死角。而怒江、清碧溪、徐霞客当年发现而在后世已经被掩埋了的石头城、金沙江上那举世闻名然而又举世未知的虎跳峡、老百姓的神话传说中的那些类似人间仙境的地方......都在你的笔下活脱脱地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而我随着你的如椽之笔,神游于那些大峡深谷、流泉飞瀑之间,与你分享着大自然的娇娆和壮美,差不多要陶醉了。

你的这些属于游记一类的散文,显示了你的细致的观察力和遒劲的笔力,你深入到那些转眼即逝的事物上去,一下子就能捕捉到你所需要的东西,这也许就是一个作家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吧。同时,你又有把所见的景致,哪怕是曾经短暂地投去一瞥的景致,如奔腾的河水,灿烂而多样的杜鹃,缠绕的葛藤,麋集的蝴蝶,生动而逼真地描绘出来。你的散文中,也显示了学者气质,你从书本中和生活中得来的知识,无论是生物学的,还是地理学的,与大自然向你提供的景观和秘密,紧密地融汇在一起。对石头城从神游到亲访,没有徐霞客的精确描述,显然是无法想象的。

收入《选萃》中的那些怀人的文章,追述在几十年的风雨历程中你与朋友的深厚交谊和他们的可贵品德,特别是在那人妖颠倒的岁月里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往事,感人至深。其中特别感人的,是你关于同时代人周立波、何其芳、郭小川、方纪的回忆文字,由于历史的原因,战火纷飞、容易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年月里,你和他们相处相知。你在文章里讴歌了真正的友谊和崇高的人格。

这些前辈作家,与我所处的时代也很近,我也与他们多少有些接触,对他们的艺术造诣和为人品德不仅有所了解,而且崇敬有加,所以你的文章写的那些事,正是我们时代所发生的事,就好像他们还活在我中间。我以为,你的文章,不仅是新文学史料的重要材料,而且把他们作为一个人的形象和品格都刻画出来了。

近年来散文和随笔获得了大的发展,是有其社会历史的原因的。生活的相对平静,人们忙着从事经济活动,要求作家们贡献出精品来满足其需要,散文和随笔恰恰是这样一种能够灵便地表达情感和鞭笞丑恶的文体,所以受到了作者和读者共同的欢迎。至于文学评论,则由于有些评论家把自己的神圣职责变成了捧角的啦啦队员,以说假话去博得作家们高兴,所以逐渐变成了圈子里欣赏和把玩的东西,也就愈来愈受到读者的冷落,这是我们这一代评论家的悲哀弋除了一些老作家的作品外,我已经很久不写这类评论文章了。但我也在作研究工作的空中,学着写了些散文和小品,作为练笔。你的散文选本的出版,使我又增加了一个写作的范本。

前段时间,听说你住进了医院,我正忙着手头的事,没能去看望你。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你出席梁衡的杂文讨论会,脸色很健康。希望看到你更多的散文问世。

谨祝安好

刘锡诚

19941111

原载《文化参考报》1994121 日;《文艺报》1995318

以《厚意怀人  奇情写景》为题,收入拙散文集《走出四合院》,群众出版社19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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