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不了情
刘锡诚
近来媒体为美国人拍的一部《小鼠斯图尔特》的影片大作宣传,说它风靡了全球。影片说的是人与鼠的亲和关系。这部影片,我还没有看到,但人鼠故事却使我联想到,在我们的国粹中,也有使亿万老百姓都熟悉的人鼠故事——老鼠嫁女。
老鼠嫁女是一种有趣的年俗,也有民间故事广泛流传。每年腊月二十三,有的地方是除夕夜,传为老鼠做亲日,家家早熄灯睡觉,不打扰老鼠的好事,有的地方还要给老鼠一些饼糕之类的年饭,以免来年闹鼠灾。清·钱泳《履园丛话·鼠食仙草》记述:“明万历年间,千余只鼠食仙草变幻为小人,于正月初一夜,作婚嫁之状,傧礼前具,奁具齐备,鼓吹大作,花光灯彩,一如人间。今邑中风俗,岁朝之夜,皆早卧不上灯,诳小儿曰‘听老鼠做亲’。”(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20—421页)鼠婚之习俗和故事,引起许多学者和文化人的兴趣。周作人曾作《记嫁鼠词》小品说,鼠婚有三重意义:一是以驱鼠为隐喻的民俗意义;二是童话的意境和艺术的鉴赏意义;三是学术研究的意义。(《书房一角》第138—139页,新民印书馆1944年版)当代学人钟敬文和季羡林两位前辈也都曾写过专文。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老伴马昌仪也迷上了老鼠嫁女的民间故事和民间艺术。她的研究生彭荣德是来自湘西土家族。1990年,他们一道,到湘西土家族居住地区去做梯玛(巫师)文化的考察。湘西考察回来,她兴致勃勃把一幅《老鼠嫁女》石刻图的拓片拿给我看,并告诉我,他们在古丈县一个偏远的山村旁发现了在一座坟墓的前面建有一高大的石牌坊,在牌坊的横额上,用阴纹刻有一幅老鼠嫁女图,十分惊异,不懂为什么会把这样一幅图刻在死者的墓门上。我看后,也觉得这幅刻在墓门上的老鼠嫁女图,给民俗学家和神话学家们提出了一道有趣的难题。她从此迷上了鼠婚这一文化现象,几年下来,居然积累了不少文字和绘画资料,并写成了一本趣味性和知识性都很强的书《鼠咬天开》。这是我始料所未及的。
中国许多地方和好几个民族,甚至印度、日本、越南,都有老鼠嫁女的故事、剪纸和版画。但古丈墓石上的老鼠嫁女图,却的确有耐人寻味之处。在我看来,这最重要之处,也许就在强调了人鼠之间的不了之情。我所说的人鼠不了情,大体上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在现实生活中,一方面,老鼠时时为害着人类,因而在被驱除之列;但另一方面,老鼠又具有很强大的繁殖能力,可谓子孙繁盛,绵延不息。在子孙繁盛这一点上,与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人口观念和家族观念之间,有相当的共同点,因而与人之间有相当的亲和力。祖先死了,被埋葬了,但他的死,并不意味着家族成员减少了,势力削弱了,在族人看来,家族子孙的兴旺,弥补了祖先的死亡带来的损失。家族兴旺的意思,是由死者的后人们献上的这幅《老鼠嫁女图》来体现的。
其二,祖先死了,要举行一定的仪式进行安葬。儒家的丧葬礼仪注重伦理,民间的丧葬礼仪则注重人情;儒家认为孝子应尽孝,民间却把丧葬办成喜事。民间认为,人死,享年50岁以上者,不管老死还是病死,都属寿终正寝,其丧事就称“白喜事”(或老喜丧),与婚嫁的“红喜事”相对应。其区别只是在婚嫁尚红、丧葬从白而已。土家族至今还在织锦上绣有老鼠嫁女的图案,而织锦是民族传统艺术品,是人们用以悬挂在室内墙壁上的装饰物,在红喜事时也常悬挂在新人的洞房里。那么,族人把老鼠的婚嫁图置于死者墓门之上,将其送给死者,显然有借老鼠的“红喜事”来对应死者的“白喜事”的意义在内,以加强其“喜”的意思。
其三,老鼠嫁女图的画面上,主要角色是鼠新娘(坐在轿子里)和猫新郎,以及抬轿子和列队送新娘的老鼠仪仗队——吹鼓手。前排的两位老鼠傧相,殷勤地、友善地向猫新郎献上陪嫁之物(鸡和鱼)。猫和老鼠本是一对天敌,在画面上,二者却处于一种和谐的情景之中:猫鼠一家。当然,这是人们想象中的一种虚假的和谐关系。不管人们是想送鼠(祛除祸祟)也好,想让猫管住老鼠(企求平安)也好,猫鼠和谐相处,也意味着人与动物和谐相处,这样的一种和谐相处的情景的出现,无疑对人类是有利的,是人类期望的。若从达尔文的生物网和食物链的理论来看,猫、田鼠、蜂与三叶草处在同一个生物网之中,各自存在的数量是与对方互为依存的,即一物的存在,是由以它物为食的循环递进的连锁关系即食物链联系在一起的。生物之网中的任何一环发生变化,都会使生物网、食物链失去平衡。猫和鼠的和谐相处正是如此。
人类群体是最富想象力的。想象出如此引人入胜的故事,如此构思奇妙的画面者,不是修养有素、自称大师的那一类专业画家,而是世代默默无闻地在草野中劳作的农民。我不知道是否正确地理解了这位土家族死者的族人送给他这幅画的真正含义,以及他们的潜意识。人类群体的潜意识毕竟是深邃莫测的。姑且先做这样的理解吧。
2000年2月12日
收入《追寻生命遗韵——我眼中的文化史迹》一书,武汉出版社2003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