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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灿烂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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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灿烂的花朵

 

刘锡诚

 

在当今的散文世界里,冯秋子是独树一帜的。她在1995年出版过一本散文集《太阳升起来》,2001年又出版了第二本《寸断柔肠》。读她的散文,不像读其他作家的散文那样轻松,那样消闲。即使读《白音布朗山》这样的作品,也绝没有读有的作家写仁山智水的那类散文时那种怡然陶然,倒每每为她在作品里所体验的苦难所震撼、所感染。正是她笔下的普通人的苦难和精神,提供了生活的真理,证明了理想的价值,激发了生命的活力。

诚然,近20年来,散文创作确是色彩绚丽。然而,真正得到读者公认、能够流传下去的优秀作品,却又少而又少。没有出现过王勃那样融山川美景和个人伤怀于一体、文采飞扬、气势磅礴的《藤王阁序》;没有出现过鲁迅的犀利的杂文和朱自清的情景交融、睿智隽永的《背影》《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甚至也没有出现过被评论家贬损了多年却仍然傲然兀立于读者心中的杨朔的《荔枝蜜》《茶花赋》《雪浪花》等作品。笔者曾有过这样一番评论:“矫气和贫血是散文的时代病。有的散文写得越来越像是论文,以炫耀常识为标榜,显示给读者的却是矫气症;有的散文缺乏真情实感,甚至连基本的质的内容都没有,患的是贫血症。历史上,好的散文都是用血写的,而如今,有些散文则是用水写的。文学蜕变成了时尚。”读者常常感叹“时尚散文”的“含金量”太低,意思是说,除了作者用吃喝拉撒一类无聊的琐事侵蚀读者、以浅薄的感情欺骗读者外,读者得不到常识以上的东西,包括艺术的感染和审美的提升。

散文是以记述和抒发作者个人的情怀为特点的文体,故散文是最自由、也最个人化或个人性的一种文学体裁。但散文不是“为文而文”搜肠刮肚“作”出来的,而是在被不能自已的情绪和感受所撞击、被长期积聚心底的苦难和忧愤所激发时,要倾吐,要宣泄,要释放,才起而形诸笔墨的。我所以很看重冯秋子散文,就是因为她的散文,几乎每一篇都是内心情感的积聚到了快要喷发时不得不命笔的产物。她说过:她写散文的时候,“那里面的人或者事情推动着我,一口气不歇,一直闷着头往前走。”这不是说她在表达方式上,只求直抒胸臆、一泻千里、一吐为快,她具备相当的艺术感悟能力和自我节制能力,隐晦曲折、雾里看花的艺术手段,也同样能运用自如。她有着对文学的功能的很好的判断,她把“抒写人类的精神或苦难的历史”看作是自己的责任。(《90年代散文随访·冯秋子答》)她散文的取材,大到她度过了少年时代和目睹过的大草原上的农牧民的生存环境,小到父母、兄妹、个人、邻居、同事、朋友的命运遭遇、情感经历。曾经置身过的并不算太遥远的大草原的记忆,以及后来的改革开放时代的色彩缤纷、世事喧嚣的都市生活,都给这个处世和处事都很细腻的作者以思想和情感的撞击,她的所思所想、所倾所慕、所恨所嫉、所喜所怒、所哀所乐,永远缠绕着她,啮咬着她,成为她散文命笔的驱动力。在她的散文里,喜怒哀乐、美丑好恶、祈愿崇拜、歌吟舞调,都像是放归山野的灵魂,自由自在地游荡,具有着完全的个人性。当然,又不全是个人性的,而是与多年来耳鬓厮磨的农牧民、与共同拥有苦难史的父母兄弟、与灵惺惺相惜的朋友的命途和情感与共的,从而,她的散文也就与那些吃撑了打着饱嗝而作出来为自己赏玩的美文区别开来了。

苦难是散文最灿烂的花朵。——这就是我从冯秋子散文里提升出来的最重要的感受。它虽然朴素,却是真理。没有苦难,没有磨难,没有曲折,没有困苦,没有险恶,没有黑暗,没有饥饿,没有落后,没有愚昧,没有寂寞,没有草原,没有戈壁,没有雪灾,没有狼粪,没有黄土包和白蘑菇,没有额嬷的古老传说,没有蓝天白云,没有对羊群的依恋,没有对山神的虔敬和祈祷,没有希望,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没有历史,大概不会有散文作家的冯秋子,也不会有冯秋子的散文!因为她不会用无聊的琐事和轻薄的情感欺骗读者。《寸断柔肠》(原题《在北京的察哈丽玛》)在发表时,大概是编者把文内的一段话提到了前面,作为题记:“艰难是我们的孪生兄弟,它创造的诗意永不磨灭……我们那里有一首歌这样唱。我说,我慢慢明白艰难跟我们一生是什么样的关系了。”我敬服这位编者,他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她在那篇曾经获全国散文奖的《白音布朗山》里写了这样一段:“看着红扑扑奔突的日头,和晃晃悠悠的神山,我常常觉得,这个日头跟神山,很像自己家墙角架上的笼屉,和那把踩上去就要散架的烧火板凳。每天出门前,我踩着板凳,踮着脚丫,从笼屉里面够出少半个窝头。无限美好的早晨就从这块莜面白面玉米面捏成的‘三面’窝头开始。跟我同座位的男孩说,他们家笼屉里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们家笼屉里有一个窝头,不过得和哥哥妹妹分着吃,一人一小块。他说,他妈愁得脸这么长——他耷拉出红红的大舌头,‘让我识字,得给我吃东西,推磨的驴还得吃草呢。’是呵,不吃东西哪有力气?我把我的一小块窝头又分一半给他。他推让说:‘吃也白吃,吃了也记不住那些字。’我说记不住更得吃。他说:‘长大还你白音布朗山那么多馒头。’白面馒头吗?天哪,收回你的话,别让白音布朗山听见,我们哪能有那么多白面馒头!”艰难惨淡的童年生活,细致入微的心理体验,令人心颤,是靠白日做梦能作得出来的吗?思想和艺术的震撼力,就是从这样的血泪文字里迸发出来的!

往事的记忆是不堪回首的,又恰恰是时时浮上心头的。在磨难中滋生的情感和感受,特别是父母受难的情景和带给幼小子女的实际影响和心理烙印,不是任何置身于外的人可以捕捉的和体验的,而对她来说,这些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感受,是每当提起笔来写作时,就会自动地悄悄地爬到纸上的。

生活教会了冯秋子思考和拷问。在她的散文里,我们常常会听到她发问的声音。这些拷问,又往往升华为深沉的哲理和光彩的思想。比如她收到远方的女友谈论政治的信时写道:“政治这个概念确实已经过去。它给我留下来的印象是什么呢?没有浪漫情调,好比左边和右边两座大山,分别竖立着,两根旗杆,旗杆周围簇拥着无数只血肉臂膀,绞动中,呼喊的声浪一阵阵吹拂着旗子,哗啦啦地飘扬。人们一面争夺旗子一面细心观望,旗子完全展开的刹那所向,就是阿里巴巴的房子。这是一个秘密,但尽人皆知。阿里巴巴曾经说过:不管哪一面旗子,谁先把它扛到我家,我就告诉他埋藏宝藏的山洞。”(《太阳升起来》)这些思想已近乎黑色幽默了。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作家都那么沉重,但肯于思考和拷问的作家,却能有比他人更大的收获。

有些评论家很喜欢把作家归类,冯秋子被归到了“新生代”里去,还赋予她“代表人物”的荣誉。我体会,他们的意思是说像她这样的作家,有别于知青作家那个群体。其实,既然成为作家,特别是受到重视的作家,想必是都有其独到的特点。冯秋子也应是这样的一个有特点的女作家,压根儿用不着归到什么类里去。冯秋子的创作,无论在题材的选取和提炼上,还是在表述方式和手段的创新上,都在不停地拓展和前进,用“新生代”自然是框不住也无法框得住的。她的《我跳舞,因为我悲伤》一直受着评论家们的好评,也得到了中国散文学会的专家们的首肯,被评为2001年的散文佳作。这篇散文就挣脱了她过去创作的模式,展现出一种新的审美气度。最近,《没有土地的村庄》又被《人民文学》举办的“伊力特杯”评委们所认定。在观察和表现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上,在把握和探索不同人生的精神内层方面,显示出作者的“责任判断”不仅没有“丧失”,反而进入和达到了一种新的意境:以普通人的角色定位,生动入微地、甚至是以忍俊不禁的语言和描写,剥开了掩盖在“奥运”光环之下的北京这座现代化大都会的历史沉重——最后的村庄。

诚实和质朴,苦难和责任,大概就是冯秋子的灵魂和根基。我这样想。

2002年大暑第十二天写完

发表于《文艺报》200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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