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纳斯》与灵魂信仰
马昌仪
我要唱雄狮般的玛纳斯
但愿玛纳斯的灵魂保佑
--居素普·玛玛依:《玛纳斯·序诗》
举世闻名的《玛纳斯》是一部成熟的英雄史诗,处处闪烁着现实主义的艺术光辉。史诗从孕育、具形到成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仍然保留着许多古老的文化因素,对灵魂的信仰便是其中最古老的成分。
人类学家把相信人、生物或非生物有一个可与其形体分开的“第二个我”(即灵魂体)存在的观念,称之为灵魂信仰。灵魂信仰是人类早期对人自身以及外部世界的错误认识和幼稚经验的产物,普遍存在于各民族文化的早期发展阶段之中。这些错误认识和幼稚经验一旦产生,往往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和渗透性,弥漫于民族文化的各个领域之中。随着文明与历史的不断发展,尽管某些错误认识得到纠正,幼稚的经验趋于成熟,但是,许多观念仍然保留在人类思维的深处,成为传统文化中相当稳定的、核心的组成部分。灵魂信仰的一些基本观念,诸如万物有灵、灵肉相依与相离、两个世界的观念、灵魂 变形与寄魂信仰、梦授传承等等,都可以在史诗《玛纳斯》中找到反映。可以说,《玛纳斯》中的灵魂信仰,不仅构成了这部伟大史诗的信仰基础,是作品中相当稳定的、核心的组成部分,而且也是史诗具有民族特色的魅力之所在。本文拟对史诗中灵肉相依与相离的生命观、寄魂信仰和梦授传承三个问题进行简要的论析。
可离的灵魂与两个世界的观念
灵魂观念认为,每个生命体都由肉体和灵魂两部分组成。灵魂赋予肉体以生命、感觉、思想和活动的能力,“灵魂为生命之源”[1],灵肉相依,生命便存在。但是,灵魂“跟肉体是可以分离的:生命可以离开它出走,而使它失去感觉或死亡;幽灵则向人表明远离肉体。”[2] 活着的灵魂便是生命,死去的灵魂便成了幽灵。灵魂的运动、相依与相离构成了人的生与死。灵肉分离又有暂时分离(如梦、失神、生病)和永久分离(死亡)之别。
在《玛纳斯》中,这种灵肉相依与相离的古老的生命观,一方面既有信仰的成分,即相信灵魂是可以游走的,灵魂的运动状态主宰着人的生与死;另一方面,又有史诗所独具的民族特色,即对生命的依恋和珍惜,对死亡的毫不畏惧和勇敢抗拒。
睡眠、影子、梦中的幻像便是灵魂暂时离开肉体。暂时离体的灵魂如受伤、受损、受惊,人便会生病、失神、昏迷。史诗中的名篇《玛纳斯的梦》记述的便是勇士阿里曼别特的灵魂变形为宝剑、猛虎、雄鹰,与玛纳斯在梦中相见。作品借智慧的阿吉巴依释梦之口,说明玛纳斯梦中所见的宝剑、猛虎和雄鹰是阿里曼别特的化身。[3] 史诗第二部《赛麦台依》中的阿依曲莱克姑娘曾化为天鹅,前去寻找赛麦台依。在玛纳斯举兵远征的时候,玛纳斯的敌人恰布拉依遇到了玛纳斯的勇士色尔阿克,史诗描写说:
听到色尔阿克的呼叫,
恰布拉依的智慧,
被吓得从头脑里飞了出去。[4]
这里所说的从头脑里飞出去的“智慧”,便是灵魂。古代哲学家认为人的灵魂是有阶梯、有层次的。[5] 例如柏拉图指出人的灵魂由三个部分组成,即位于头脑中的理性灵魂,位于胸腔的精神灵魂和位于腹部的欲望灵魂。[6] 恰布拉依的智慧之魂从头脑中飞出,便是俗话所说的吓得灵魂出了窍。从灵魂信仰来看,是灵魂的暂时离体。
灵魂永远离开肉体,人便会死亡。但死亡的只是肉体,离体的灵魂会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种灵魂不死的两个世界的观念,在《玛纳斯》中并不是个别的。史诗前半部记述的白骆驼带阿依考加的灵魂升天的情节,保留了一些相当古老的观念。阿依考加是阿依托班地方的一位神人,他为玛纳斯送来一把神剑。老人的来历不凡:
我的名字叫阿依考加,
我从月亮的身边来,
我要把保藏的宝物,
交给闻名的英雄,
然后我就回去。……
我把宝剑已经交给了你,
现在我就要离开人世了。……
我虔诚地愿意离开人世,
我要死了。……
我把用做祈祷的垫褥包起来,
把我的骨头驮在天仙派来的白骆驼身上,
埋葬我的地方只有骆驼知道。……
他浑身象铅一样的熔化了,
他已经升天了。[7]
这位来自月亮、又返回天穹的神人阿依考加很值得注意。我们知道,在许多民族的古老神话中,与太阳相对的月亮,常常象征阴间,是另一个世界;又由于月亮的有圆有缺、周而复始的自然现象,常被作为不死的象征。因此,这位从月亮中来、又升天而去的阿依考加,可以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到人间完成了授剑的神的使命后,又离开人间,返回另一个世界。死亡对于他来说,是肉体的消失,“象铅一样熔化”,而灵魂却升天而去。在这里,白骆驼带灵魂升天的观念,同样是相当古老的。阿依考加给玛纳斯授剑的情节,尽管带有浓厚的后期宗教信仰的色彩(例如史诗中说,阿依考加所保存的这把神剑是穆罕默德赐给玛纳斯的),但其中仍然保存了相当多的古老观念。
《玛纳斯》中英雄的死亡,只是生命从胸膛、从躯壳中飞出去。举例来说,在远征时,玛纳斯遭毒斧砍伤,伤势危重,阿里曼别特为掩护玛纳斯撤离,喉头上中弹死亡。史诗是这样描写英雄的死亡的:
他瞪了一下眼睛,呼出了一口气,
他喷出了一口大气,
好象风箱煽起的火焰,
阿里曼别特咽气了,
生命从胸膛里飞了出去![8]
同样,阿里曼别特与勇士楚瓦克把巨人马坎里杀死,玛玛依唱道:
卡甫尔呼噜呼噜的出了一口气,
死了,
生命从躯壳中飞了出去。[9]
灵魂是气这种观念,普遍存在于许多民族之中。我国古代的魂魄学说认为,魂魄是气。阳气为魂,阴气为魄(《说文》);天气为魂,地气为魄(《淮南子》);暖气为魂,冷气为魄(《朱子语类·鬼神》);口鼻之嘘吸为魂,耳目之聪明为魄(《朱子语类·鬼神》)。天地间充满了气,气不外两种:人之气与天地之气。气之运动,屈伸往来,便是魂魄、鬼神与人之生死。民间把人之死亡称作“气绝”、“气断”、“气散”,指的便是作为魂魄的气的一种运动。《玛纳斯》中的英雄和巨人“咽气”和“出气”,便是生命从肉体离走的表现。然而,在英雄的心目中,从胸膛、躯壳中飞出去的生命并未死亡,只是到另一个世界中去。阿里曼别特在中弹弥留之际,有一段动人的遗言,表明了他的生命观:“当我有了生命留下,我便对付敌人,当我遇到敌人,我便进行战斗,使敌人受到灾难。……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不能永远存在,在去向另一世界以前,……会受到很多苦难。”[10] 阿里曼别特的遗言,不仅反映了一息尚存、战斗不止的英雄的生命观,而且道出了他把死亡看作是到另一世界去的古老的观念。因此,他临死前嘱咐玛纳斯:“愿你不要把我的尸体抛掉”,也不要把和他一样战死沙场的楚瓦克和色尔阿克的尸体抛弃。把尸体埋在故乡,其灵魂便可返归故里。
这种两个世界的观念,在阿里曼别特埋葬母亲的故事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克塔依的英雄阿里曼别特由于故乡被卡勒玛克人占领,离家外出四处流浪。当他再次返回家园的时候,发现母亲已经亡故。他在成堆的尸体中找到了母亲,“他母亲虽死却未烂掉,躺在一个地方,象只白色大羚羊一样。”他把母亲的遗体驮到神驹上,在一个山岗上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他用月牙斧劈开了大地,
又用宝剑挖出了坟墓。
把母亲交给了大地,
他把身边的小刀,
放在了母亲的头边,
把刀插在了坟顶,
把那象小房子一样的黑石头,
拿来堆在了上边。[11]
英雄埋葬母亲,把母亲交给大地,还把自己随身带的小刀插在母亲的坟头,垒上石头,让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依然得到儿子的保护。
俄国Ч·瓦里汉诺夫的本子在《阔克托依之死及其祭典》中,记述了阔克托依临终的一段话,同样反映了这种两个世界的观念:
我的人民!
当我闭上双眼的时候,
请用马奶给我洗浴,
用利刀把我刮洗干净,
给我穿上铠甲,
再用皮子包裹。
头下铺上白色尸衣,
让我的头朝着东方![12]
上述送葬仪式无一不是为了使亡魂能够顺利到达另一世界,在那里过着人间汗王一样的生活。
《玛纳斯》中的勇士尽管个个英勇善战,视死如归。然而,生死有别,人鬼殊途,两个世界之间毕竟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柯族先民一旦发现灵魂离开肉体,或者危及生命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祈求神或巫术的力量,把游走的灵魂召回。史诗中常见的“死而复生”的母题,从灵魂信仰来看,便是借助外力把长久离体的灵魂召回肉体,使生命得以继续。《玛纳斯》中最明显的例子便是玛纳斯被叔叔阔孜卡曼与堂弟阔克奇阔孜杀害的情节。在居素普·玛玛依先后两个唱本中,玛纳斯被害却均未致死,[13] 而在古老的唱本[14]中,阔克奇阔孜给玛纳斯的酒中下毒,玛纳斯逃走后,又被他的枪射中,摔下山崖死过去。我国新疆乌恰县歌手艾什玛特本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如果我们从灵魂信仰的角度来考察这种阿尔泰突厥史诗中常见的题材的话,就会发现它所保留的一些观念是相当古老的:其一,灵魂受重伤离体,只有借助于非人间的神力或巫术的力量,才能使之返回肉体。在玛纳斯遇难这一情节中,使玛纳斯复生的三种途径(仙女潜入墓中将玛纳斯之母乳灌入他口中,使之复生;玛纳斯之妻卡妮凯用神药使之复生;玛纳斯在圣河--阔克河--中沐浴后复生。[15])无论是母乳、神药或圣河水,都具有神力或巫术力量。母乳崇拜和圣水崇拜在柯族文化中是十分古老的。换句话说,人间的药物可以医治肉体,只有神力和巫术力量才能召唤灵魂返归肉体。其二,施用这种神力和巫术力量的,通常是女性,是与英雄有某种血缘关系的母亲、姐妹或妻子,或是幻化作白天鹅的仙女。女性招魂同样是一种带有萨满因素的古老观念。[16]
原始观念认为,不仅可以神力和巫术力量召唤久离的灵魂返归肉体,从而得以再生,还可以运用巫术的力量召唤婴儿的灵魂进入母体,这便是至今仍然存在着的形形色色求子巫术的深层含义。俄国拉德洛夫1869年从萨利·巴吉希部族搜集的一篇名为《玛纳斯的降生》的作品中记述说:一个不知名的部族的可汗雅吉普没有子女,整整十四年了,他和妻子奇依里乞祈求神赐给他们一个儿子来消灭来犯的外族人。雅吉普把一张弓和箭拴在他妻子的臀上,终于使她生了一个勇士儿子。辅佐雅吉普的四位先知为他取名玛纳斯,并预言他将成为一名勇猛的征服者。[17] 在这里,以弓和箭的巫术力量召唤玛纳斯之魂进入母体,其含义是十分清楚的。
血与寄魂信仰
握血降生是玛纳斯作为史诗盖世英雄的标志,普遍存在于许多马背民族的英雄史诗之中,蒙古英雄成吉斯汗、成吉斯汗以前的马哈森那国王、亚美尼亚英雄沙逊的大卫、《赛麦台依》中一位名叫坎佐罗的勇士[18],都有握血降生的事迹。研究者认为,握血降生“预示英雄的一生,将经历‘血’的洗礼”,[19]“预言婴儿将成为征服者的象征”。[20]
在征战中,玛纳斯和其他勇士常喝敌将之血,被认为是勇猛善战的象征。十二岁的玛纳斯单枪匹马战胜了卡勒玛克的肖茹克汗,砍下了他的头,挖出了他的胆。接着:
他喝了肖茹克汗心里的血,
像是喝奶酒一样,
它心里更加振作起来了。[21]
玛纳斯把芒额特人的首领、英雄马德库尔用大斧砍死,史诗这样描写玛纳斯:
他杀死了马德库尔,
大斧上流着血浆,玛纳斯心里想:
“英雄喝了英雄的血,
才被称为一个赫赫的英雄,
马德库尔是个英雄,
让我痛饮他的血吧!”
他纵身跳下了库拉骏马,
跨在了马德库尔身上
把心脏里的鲜血,
都倒在一个子弹袋里,
里面盛得满满的。
把鲜血拿来解渴,
比喝水喝得还欢。[22]
史诗中把玛纳斯称为“喝血的疯子”[23],把卡勒玛克的交劳依可汗形容为“是吃过六十个勇士的鲜血,身上发出血腥味的武士”。[24] 在史诗中,喝敌人的血成了杀敌的同义词。[25] 史诗是这样形容玛纳斯具有巨大威慑力量的:“被他看见的人会流出血水。”[26]
血誓同样是《玛纳斯》中常见的情节。在著名的阔克托依的祭典上,玉尔必和包克木龙结盟反叛玛纳斯。他们杀死了一匹灰色牝马,剖开马腹,众人把手伸进马腹,双手涂满鲜血,歃血盟誓:“谁若背叛自己的誓言,让他象这匹牝马不得好死!”[27]1961年居素普·玛玛依的唱本在这次血誓中,直接道出了血的惩罚:
所有的可汗们,
把手臂插进了热血里面。
“谁如果违背了这种事情,
就让他毁灭,
让他流出血水!”
他们发出了誓言:
“如果有人背叛逃脱,
一定让他流血!”[28]
史诗《玛纳斯》中的握血降生、痛饮敌血、以及歃血盟誓等等与鲜血有关的情节,反映的是一种起源十分原始的寄魂信仰观念。
上文我们说过,在初民看来,灵魂是可以离体的。灵魂离体有三种情况:一是暂时离体,会出现梦境、影子、疾病等;二是永久离体,人便会死亡;三是灵魂寄存于身体的某一部位,或离体寄存于他物之中,这便是我们要说的寄魂信仰。
寄魂信仰普遍存在于许多民族的幼年时期,至今仍有遗留。寄魂信仰可分体内寄魂与体外寄魂(即他物寄魂)两种。所谓体内寄魂,即灵魂寄居于体内的各器官(如头、骨、血、指甲……)之中。道教的典籍《云笈七笺》卷五十五《魂神》中甚至说人体之中有三万六千神,这些神均受三魂七魄所管辖。彝族的天菩萨反映的便是灵魂寄存于体内头发的观念。所谓体外寄魂,是指灵魂寄居于动植物或无生物体内。如西藏有一种灵魂石,便是人的灵魂寄居之处,若偷走此石,人便会昏迷,变成哑巴,毁坏此石,人便会死亡。寄魂信仰的基本观念在于:一,灵魂可以游走;二,其寄居处便是灵魂之所在,生命之所在;三,寄居于体内或体外之灵魂,如受损、受惊、受伤,人便会失神、生病,甚至死亡。人为了保护自己的灵魂,便形成了各种禁忌;为了召唤各类受损受惊受伤之灵魂,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招魂之俗。而对付敌人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对付其“致命之处”,使寄居于体内和体外之灵魂受伤致死。
在寄魂信仰中最常见最古老的便是血液寄魂。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在山顶洞人的洞穴中,在死人四周撒上赤铁矿粉末,可以看作是血液寄魂观念的萌芽。血是生命之源的观念,在我国古代典籍中很早就有论述。王充在《论衡·论死篇》中说:
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
《淮南子·精神训》曰:“血气者,人之华也。”《关尹子·四符篇》中还提出血气乃受之于父母,是人生命之要素的观点。[29] 《旧约·利末记》第17章:“一切活物的生命,就在血中,……一切活物的血,就是他的生命。”在人类学家的眼中,这生命便是灵魂。因此,英国人类学家詹·弗雷泽在《金枝》里说:“人们认为灵魂在血液之中”,“动物的血……含有该动物的生命和灵魂”。[30]
玛纳斯降生时手握之血块,便是玛纳斯的生命和灵魂。血液本是体内血脉流动之物,是生命的象征。玛纳斯降生时,其寄存于血液中之灵魂,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凝聚成块,握于手中,象征着生命之非同一般和无比强大,也象征着生命力之特别旺盛,充满神奇色彩。这种视血液为灵魂与生命的观念,在《玛纳斯》的其它篇章中也有所表现。在远征的战斗中,阿里曼别特为掩护玛纳斯撤退,身受重伤,机智的巴哈依,“把白布(哈达)围在脖项下面,让流下的血注入其中”[31],以免灵魂过早地流失。玛纳斯的叔父加木额尔齐梦见鲜血涌出自己的胸膛,便预感到自己的最后时刻将到,终于光荣牺牲在战场上。[32]
同样,在战场上痛饮敌将之血,不仅要把敌将之灵魂置于死地,使之无法复生,而且,也要把敌将的灵魂之力和勇吸收到自己身上。因此,玛纳斯在喝芒额特英雄马德库尔的血时,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英雄喝了英雄的血,才被称为一个赫赫的英雄。”
血誓的习俗也是许多民族所共有的。我国古籍中历来就有“杀牲歃血誓于神”的说法。红军长征途中,刘伯承将军与彝族头领小叶丹喝鸡血酒结为兄弟的故事,一直被传为佳话。《玛纳斯》中描写的血誓之俗,显然起源于血有神圣性这一古老的观念。《旧约·利末记》第8章说:“摩西用指头蘸血,抹在坛上四角的周围,使坛洁净。把血倒在坛的脚那里,使坛成圣,坛就洁净了。……摩西取……坛上的血,弹在亚伦和他的衣服上,……使他和他的衣服,一同成圣。”歃血盟誓,实质就是对神的灵魂立誓,如果违背誓言,必将受到神的惩罚。
史诗中的一些情节和观念,例如反复出现的反映柯族先民对母乳、对动物的心、血、肉的崇拜观念;玛纳斯降生前在丛林中出现的一个红脸膛的孩子和四十个牵着四十只马鹿的儿童;以及玛纳斯征战时,其灵魂及灵魂的保护神,常以红孩儿、公鹿、猛虎、蛇等形象出现,一起助战的情节……凡此种种,都与古老的灵魂观念及寄魂信仰有关。
从灵魂信仰的视角看梦授传承
史诗《玛纳斯》的传承有两个传统:传授说与梦授(神授)说。在谈到这个话题时,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研究者大都倾向于传授说,认为玛纳斯奇主要是经过家传和师承两种传授方式,从前辈歌手那里传承而来。[33]但玛纳斯奇本人却往往回避传授说,而强调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授的经历。我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玛纳斯奇莫不如此。“每个歌手好象都在有意地不讲出自己学唱《玛纳斯》的因缘”[34],“这个民族的每一个歌手,似乎有意把从前参与创作与演唱叙事歌曲的歌者的名字隐讳不提”[35] ,仿佛演唱《玛纳斯》的一切才华和本领,都来源于梦,直接来源于玛纳斯本人。这的确是个耐人思考的问题。
对于梦授传承,《玛纳斯》研究者进行过许多有益的探索,从史诗传承的民族传统文化层面,从演唱者本人的潜意识活动和心理因素层面,从演唱者所处的史诗流传环境、他们所独具的超群的记忆才华,以及在与听众交流中充分发挥时所起的社会作用等诸多层面,[36] 进行剖析,无疑对阐发这一问题很有启发。
在这里,我们想通过梦授传承中的几个关键性现象,如歌手的梦,玛纳斯显圣,歌手是玛纳斯选中的人、是人神中介等,来探讨梦授传承中灵魂 信仰的古老根源。
每个玛纳斯奇都说有过梦授的经历。居素普·玛玛依的三个梦,很有代表性。第一个梦:小时候与几个牧民在毡房里睡觉,梦见一个骑白马的人,让他唱《玛纳斯》,醒来便会唱了。第二个梦:八岁时梦见玛纳斯、巴卡依、阿里曼别特等人,英雄告诉他,四十岁以前不要唱《玛纳斯》,四十岁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玛纳斯奇。第三个梦:十三岁时,一天早晨,在父母身边睡着,梦见玛纳斯、巴卡依、阿里曼别特、楚瓦克、阿吉巴依五位骑马的勇士。此后,玛玛依看一遍《玛纳斯》的手抄本便记住了。[37]
原苏联大玛纳斯奇铁尼拜克的梦,充满了传奇色彩。传说铁尼拜克7岁时给财主放羊打草,累得睡着了。梦见自己来到玛纳斯妻子卡尼凯的毡房,见到了玛纳斯。玛纳斯的一名勇士额尔奇乌勒将一把小米放到铁尼拜克嘴里,第二天,铁尼拜克鼻孔里流出了奶汁。此后,额尔奇乌勒反复教他唱诵《玛纳斯》。这个神奇的梦一做便是7年。从此,铁尼拜克便成了玛纳斯歌手。[38]
阿乌艾佐夫文章中也提到了一位名叫狄内别克的玛纳斯奇。我们不知道这两位发音相近的玛纳斯奇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不同来源的资料却说他们的梦中的奇遇有所不同。据说狄内别克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因旅途疲劳,在一处荒郊睡着了。梦中见到骑着阿克库拉神马的玛纳斯和他的众多勇士向他奔驰而来,到了他的身边下马休息。在用餐的时候,玛纳斯吩咐给狄内别克一份食物。当狄内别克得知他们便是玛纳斯和四十勇士时,赶紧向他们走去,可是他们很快便策马离去,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醒来以后,他心中充满了激情,一种歌唱玛纳斯的才华便从此降临到了他的头上。[39]
尽管上述玛纳斯奇的梦奇异而神秘,又各具特色,但有几点却是共同的。其一,玛纳斯在梦中显灵;其二,歌手作为人与神的中介,在梦中与玛纳斯相见;其三,玛纳斯亲自挑选歌手,把演唱《玛纳斯》的使命交付给他。
我们在上文里说过,灵魂观念认为,梦是灵魂的暂时离体,人死是灵魂的永远离体。但是,死亡的只是肉体,灵魂是不会死亡的。离体的亡魂常常滞留人间,在亲人有难之时鼎力相助。史诗中在玛纳斯死后大量出现的玛纳斯显灵的情节,便是这种灵魂不死观念的反映。
史诗中所见的玛纳斯显灵,有两种情况。第一,作为柯族的祖先,玛纳斯在子孙后代遇难时常以护佑神的面貌出现,在他们抗击外敌的战斗中,又常以统帅的身份率四十勇士前来参战,仿佛他永远活在他们中间。
第二,玛纳斯是柯尔克孜民族的化身,是民族精神、民族凝聚力的体现。玛纳纳斯亲自挑选歌手,以他作为人神的中介,借灵魂信仰的力量,以梦授的传统方式,把演唱《玛纳斯》的使命交给歌手,正是为了把柯族的这种民族精神和民族凝聚力代代相传下去,直至永远。
在柯族人民心目中,玛纳斯已经被神化。例如,妇女生了孩子,忌讳起名叫玛纳斯。一是因为玛纳斯是柯尔克孜人崇敬的英雄和救星,他的名字是威严的,孩子承受不起,会夭折;二是因为如果给孩子起了玛纳斯的名字,大人骂孩子,等于骂了玛纳斯;倘若孩子长大后不成器,就会被人耻笑。“玛纳斯成了神。”[40] 这种起源于对语言威力崇拜的观念--起名的禁忌,在许多古老的民族中都很流行。可以看出,玛纳斯及其灵魂,都是人们崇拜的对象。
玛纳斯被神化是有其历史的、时代的和民族的原因的。如同历尽苦难的以色列人在走出埃及时出现了摩西和耶和华;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下层老百姓在孤立无援之中,塑造了关公显圣的故事一样;在柯尔克孜人为民族生存与异族搏斗的浴血奋战中,玛纳斯的灵魂以祖先神的身份频频显现,拯救民族于危亡之中。
玛纳斯的灵魂在歌手的梦中显圣,委之以传播《玛纳斯》的重任,这是神的选择,同时又是民族的选择,带有神秘性和神圣性。阿乌艾佐夫这样描写玛纳斯奇盖里吉别克被神选中的情景:“据说,当盖里吉别克歌唱的时候,他在里面坐着的帐篷都为之颤动;他的歌声力量惊天动地,暴风雪出其不意地向山村袭来,一伙神秘的骑士出现了,他们的马蹄声使大地颤动。……这些骑士正是玛纳斯和他的四十卫士:这里暗示着玛纳斯本人的最高奖赏,根据所有的若莫克楚(大歌手--引者)的想法,玛纳斯总是亲自挑选歌手,他托梦给歌手,要他们向后代颂扬他的功勋。根据我们所听到的传说,盖里吉别克与其他歌手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掌握了真正的‘语言的魔术’,这魔术的神力自然受自然力和祖先精灵的支配,每次他们总是亲自光临,把这种魔术赐给他们所选中的非凡的人。”[41]
玛纳斯亲自挑选歌手作为神与人的交通者,并赋予他歌唱的才华和本领。而歌手本人不仅把玛纳斯看作神,而且把歌唱《玛纳斯》视为神圣。因此,尽管歌手经过家传和师承的方式,学会了演唱史诗的全部本领,而他仍然认为自己是玛纳斯教会的,是神选中的人。居素普·玛玛依在20世纪80年代末说过的一段话,说出了歌手的真实思想:
我……从头至尾背诵全部八代英雄的史诗。尽管我背会了整部史诗,但当时父亲教导我不要轻易在众人面前演唱,因为玛纳斯是一个神灵,我从没有在公开场合演唱过。[42]
居素普·玛玛依之所以在40岁以前不在公开场合演唱《玛纳斯》,显然与古老的灵魂信仰和灵魂崇拜有关。
玛纳斯亲自挑选歌手作为神与人的使者,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古老的萨满灵魂信仰的根源。有学者指出,“从语言学来看,玛纳斯这个名字的意思应该是萨满教神祗中的一个神的称号,……这位备受颂扬的昔日的英雄的真名,很可能是另外一个名字,但在后来,由于他具有英雄气慨,改用了神的名字--玛纳斯。”[43]43
西方的灵魂信仰以神人合一为其特点,汉民族的灵魂信仰以天人合一为其特点,《玛纳斯》中反映的灵魂观念,尽管掺杂有后期传入的宗教思想,但其根基仍属于萨满的灵魂信仰的范畴。
1994年9月12日于北京
原载《首都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6期;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6年第4期转载
[1] 泰勒《原始文化》第423页,连树声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
[2] 同上书,第416页。
[3] 居素普·玛玛依唱本《玛纳斯》第436,437页,刘发俊等译,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下称新疆91年版《玛纳斯》)
[4] 居素普 ·玛玛依的《玛纳斯》唱本,汉文资料本,新疆文联1961年铅印本,第一部第二册第309页。(下称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
[5] 见拙著《中国灵魂信仰》第25—3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月第1版。
[6] 柏拉图《蒂迈篇》。
[7]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一册第65-68页。
[8] 同上书,第一部第二册第422页。
[9] 同上书,第一部第二册第300页。
[10] 同上书,第一部第二册第420页。
[11] 同上书,第一部第一册第149-150页。
[12] 见《瓦里汉诺夫选集》第1卷第290页。转自P·肯迪尔把巴耶娃《史诗〈玛纳斯〉的起源》第36页,伏龙芝1980年俄文版。
[13] 在61年唱本第一部第一册(第247—249页)中,玛纳斯被阔克奇阔孜的长矛刺伤肋骨,经巴哈依可汗用药物治疗,卡尼凯悉心照料而康复;在91年唱本(第366页)中,玛纳斯被阔克奇阔孜的子弹穿过肺侧,经卡尼凯用灵药救护而痊愈。
[14] 指的是俄国学者拉德洛夫1962年搜集的《玛纳斯》唱本。我国新疆乌恰县歌手艾什玛特的《玛纳斯》唱本(郎樱、玉山阿吉译,汉译本未出版)同样有父子投毒把玛纳斯及其勇士害死的情节。参见英国亚瑟·哈托《十九世纪中叶吉尔吉斯史诗的情节和人物》(《民族文学译丛》第一集,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1983年);郎樱《〈玛纳斯〉论析》(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1年)、《玛纳斯形象的古老文化内涵--英雄嗜血、好色、酣酒、死而复生母题研究》(《民族文学研究》1993年第2期)。
[15] 郎樱《〈玛纳斯〉论析》第301页,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1年。
[16] 郎樱《玛纳斯形象的古老文化内涵》,《民族文学研究》1993年第2期第17页。
[17] [英]亚瑟·哈托《十九世纪中叶吉尔吉斯史诗的情节和人物》,《民族文学译丛》第一集第179页。
[18] [英]亚瑟·哈托《十九世纪中叶吉尔吉斯史诗的情节和人物》;郎樱《玛纳斯形象的古老文化内涵》。
[19] 刘发俊《玛纳斯,一个理想英雄的形象》,《中国史诗研究》(1)第63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
[20] [英]亚瑟·哈托上引文,第179页。
[21]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一册第97页。
[22]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一册第111—112页。
[23]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一册第98页。
[24]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一册第192页。
[25] 例如,玛纳斯的敌人恰布拉依来攻打玛纳斯,英雄朗古多克对阿里曼别特说: “杀死他,喝掉他的血吧!砍掉他的头!”见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二册第308页。这样的例子还很多。
[26]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一册第225页。
[27] 1991年《玛纳斯》唱本,第322页。
[28]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一册第214页。
[29] 《关尹子·四符篇》:“一为父,故受气于父,气为水;二为母,故受血于母,血为火。”(见《百子全书》第八卷)
[30] [英]詹·弗雷泽《金枝》上册第341,339页,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
[31] 新疆61年《玛纳斯》铅印本第一部第二册第416页。
[32] 郎樱《〈玛纳斯〉论析》第314页。
[33] 参阅陶阳《史诗〈玛纳斯〉歌手“神授”之谜》,《民间文学论坛》1986年第1期第85—88页。
[34] 参阅刘发俊《试论〈玛纳斯〉》,《玛纳斯》(1991年《玛纳斯》唱本)第15页《代前言》,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
[35] [俄]M.阿乌艾佐夫《吉尔吉斯民间英雄诗篇〈玛纳斯〉》,马昌仪译,见《中国史诗研究》第一辑第204-205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
[36] 参阅郎樱《〈玛纳斯〉论析》第四章;上引阿乌艾佐夫文章。
[37] 郎樱《〈玛纳斯〉论析》第92—93页。上述三个梦是作者郎樱亲自调查直接或间接采录而来的。
[38] 这则梦的故事,是居素普·玛玛依于20世纪60年代对玛纳斯调查组成员讲述,由沙坎口译、陶阳记录的。见陶阳前引文章。
[39] 见上引阿乌艾佐夫文章,《中国史诗研究》第1辑第211—212页。
[40] 刘发俊《玛纳斯,一个理想英雄的形象》,《中国史诗研究》第1辑第61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
[41] 见上引阿乌艾佐夫文章,《中国史诗研究》第1辑第207页。
[42] 居素普·玛玛依《我是怎样开始演唱〈玛纳斯〉史诗的》,阿地力·朱玛吐尔地译,《中国史诗研究》第1辑第281页。
[43] 见上引阿乌艾佐夫文章,《中国史诗研究》第1辑第246-247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