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的文化内涵
刘锡诚
郑州出土九尾狐
夏代似乎就有了九尾狐的身影。《汲郡竹书》记载了帝抒的故事:“柏抒子征于东海及王寿,得一狐九尾。”王寿在哪里,说法不一样;王寿的地名,也大有分歧。《路史》作“三寿”。但这个故事记述得过分简单,意思不明,只有与有关九尾狐的其他资料文献对照来读,才能明白其意安在。大概是说,得一九尾狐是个吉兆。
《吴越春秋·越王无(吴)余外传》讲到夏禹与九尾狐的故事,情节就丰富了些。有云:“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1]
在这则神话传说里,九尾狐的出现,不仅给禹娶女娇显示了征兆,甚至指明谁看见了九尾白狐,谁就能当国王。如此看来,夏代出现于人世的庞庞九尾之狐,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狐,而是一只瑞兽,神兽。
据说,商汤王还是王子的时候,也有九尾狐出现的事。不过记载这段故事的《田俅子》已成了佚文,不足为凭了。
郭璞在为《山海经·大荒东经》的“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作注时写道:“太平则出而为瑞也。”作为佐证,清代注家郝懿行云:“郭氏此注云‘太平则出为瑞’者,《白虎通·封禅篇》云:‘德至鸟兽,则九尾狐见。’《文选》王褒《四子讲德论》云:‘昔文王应九尾狐而东国归周。’李善注引《春秋元命苞》曰:‘天命文王以九尾狐。’”这段记载和议论的中心意思是说,在周文王的时代(公元前11世纪),也有九尾狐的出现,而且作为一种祥瑞的象征,导致了当时相当强大的东夷部族的归顺周王朝。《孟子·梁惠王》说文王施行仁政,用我们今天的语言来表述,就是由残暴不仁的奴隶制度而过渡为封建制度,使生产关系适应了生产力的发展,从而促进了生产力的飞速发展,周也用一个象征祥瑞之气的九尾狐,来与先是保持西伯名号、后来“受天命”的周文王联系起来。
据《东汉观记》记载,汉章帝(公元76~88年)时,也曾有九尾狐现。汉光帝、汉明帝时,政治严切;到了汉章帝时,则改变严切政治,史称“宽厚长者”。[2] 九尾狐的出现,一方面与当时滋长起来的追求、崇尚祥瑞的社会思潮相吻合,另一方面自然也与章帝之清明宽厚相符。自夏、商以来,虽历千载,九尾狐最初的民俗文化内涵——祥瑞的象征,其主要之点,尚没有多大变化。同时代的著作,东汉应劭所撰《风俗通》亦可证明这一点。该书《封禅篇》云:“德至鸟兽,则就尾狐见。”“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这三种兽禽,都是当时人们心目中的瑞兽、义兽或神兽。《诗经·召南·驺虞》:“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汉纬书《孝经援神契》:“德致鸟兽,白虎见。”汉纬书《瑞应图》:“白虎者,仁而善,王者不暴则见。”关于白雉,《汉书·平帝纪》说:“元始元年春正月,越裳氏重译(笔者案:传说)献白雉一。”又《西域传赞》:“大禹之序西戎,周公之让白雉,太宗之却走马。”可见,在预兆祥瑞上,白虎、白雉与九尾狐是等价的圣物,而且在记载中,多与王公贵族的品德、社会政治的清明有关,所不同者,在于白虎、白雉似为泛指,而九尾狐则似专指。
深藏底下而未经风雨剥蚀的汉画像石、画像砖,给后人保留下了九尾狐的形体和展示了九尾狐文化内涵的另一面,实为弥足珍贵。在这些画面中,九尾狐常常与玉兔、蟾蜍、三足乌在一起,或并列于西王母之旁,从而粘连于西王母神话之中,并赋予它以天象上的含义。郑州出土的一幅画像石刻上只画了三足乌、玉兔和九尾狐,没有别的人物。据远古传说,这三种动物是西王母的三宝。三足乌的任务是为西王母寻找珍食玉浆,玉兔的任务是为西王母造长生不老药,而九尾狐的任务则是供传唤使役。从画面看,三种动物都异常生动。三足乌站在枝头(是否桂树不得而知)上,张开嘴喙,在警觉地寻觅着什么;玉兔因形体较小,显得图案化,作奔跑状;九尾狐是这幅画的主角,不仅占了画面的四分之三,而且昂首挺尾,形态逼真,四蹄同时向前后伸直、肚皮贴地奔驰在太空之中,肌肉丰腴,显示出强健的力量,要么是在追赶什么,要么是在传递消息。
这幅画技超绝的石刻画,使我们与唐人段成式撰《酉阳杂俎》中的一段话联系起来。段曰:“道术中有天狐别行法,言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3] 大约该画写的就是此意。九尾狐是天狐,平时在日月宫里服役,一俟人间设醮祈祷,则可以通阴阳,充当天地的中介和使者。于是,九尾狐有了神格的意义。
山东嘉祥洪山的一幅汉画像石刻,其画面远为复杂。画面人物,除了上述三个角色而外,还有蟾蜍、凭几而坐的西王母、三人跪捧芝草和鸡头人。三只白兔正在持杵捣药,蟾蜍两手(爪)擎杵伴着玉兔,而三足乌与九尾狐则持剑护卫。画像石刻摄取这许多角色的捣药场面于一瞬,显示着真实的流动感。
四川新繁县的一幅画像石,构思与嘉祥的此画近似。西王母坐在龙虎座上,雍容华贵,仪态威严。在她的周围,云气缭绕,前面是蟾蜍在手舞足蹈,蟾蜍的左边是仙人大行伯和三足乌,右边是两位使者和正在制作长生不老药(烟气氤氲)的玉兔,而惟独九尾狐神采奕奕地立于西王母的身旁待命,地位十分突出。这位役于日月宫的神兽,是否担负着通达阴阳的使命呢?我想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既然九尾狐从地上擢升到了天上,就与日月的构成特点、日月天体的运行等天象挂上了钩。我想,丁山先生的九尾狐即天象上的“尾为九子”的论断,也就不无道理,至少不应断然否定。如果这一论断成立,袁柯先生的“九尾狐象征子孙繁息”[4] 的假想,也就有了更牢靠的根基。丁先生说:
《天问》所见“岐母”,是否即古代求子者所祭祀的高禖,今则难征其详。然而,《史记·天官书》东宫苍龙有云,“尾为九子,曰,君臣,斥绝不和。”宋衷注,“属后宫场,故得兼子。子必九者,取尾有九星也。”张氏《正义》云,“尾九星,为后宫,亦为九子星。占,均明,大小相承,则后宫叙而多子;不然,则否。”假定尾可读为“鸟兽孳尾”,那么,“尾为九子”可能即是九尾狐。……将尾宿九颗星联系起来,如:
这也与弓弧之形相似,所谓“九尾狐”,可能是弓弧的语言之讹。而女岐当是指七、八、九三颗星联系而成狐尾的两岐而名。……弧、尾、九尾狐、九子,这一连贯的名词,只是求子的寓言。[5]
再证之以“绥绥白狐,九尾庞庞”的硕大尾巴,在人们面前摇来摆去,所表现出来的求偶、求子意识,以及禹经九尾狐介绍而娶涂山女的神话(涂山女变作山石裂开而生启),九尾狐的子孙繁息之说也就变得有几分可信了。
奇怪的是,汉以后,那个摇着庞庞硕尾的九尾狐,在史籍上就羞于露面了。至唐,它的文化内涵出现了显著的变化。
写于1990年7月23日
[附记] 本文发表于《民间文学论坛》1990年第6期
[1]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第96~97页,江苏地方文献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这段文字,诸家理解不同,故而断句也有差异。
[2]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二)第141~142页,人民出版社1965年修订本。
[3] 段成式《酉阳杂俎》第586节《诺皋记下》,第144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4] 袁珂编著《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之《九尾狐》条,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6月版。
[5] 丁山《中国古代宗教神话考》第298~299页,龙门联合书局1961年2月初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