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村庄
记得那年,是1940年吧?我和小伙伴们正在街口附近的一堆沙土旁玩得高兴,突然间,干活的大人们奔跑起来。“日本鬼子扫荡来了!”一队汉奸荷枪实弹地走在前头。我的大哥(堂哥)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下子把我夹在掖下,迅疾沿着墙根飞奔而去。我们钻进了村边的那个坟场的树林里,爬进土围子墙脚的一个土洞里。鬼子在树林里一面大声哇里哇啦地喊话,一面挥着东洋刀乱砍乱伐,气氛极其吓人。我们又悄悄转移到一间空场院的厕所里。以为那儿会安全些。谁知日本鬼子连这个平常没有人光顾的肮脏去处都不放过。他们嗷嗷地喊着骂着,用刺刀穿透盖在顶上的秫秸。大哥吓坏了,又抱着我逃进一间闲置很久的磨房,屏着气趴在外面不易看到的磨道里。
鬼子大约在村子里折腾了两个小时,才罢休。没有情报,是不会白白出兵扫荡的。听说他们在东门外杀了人,又抓走了几个农民,抢走了一些鸡鸭,砍掉了不少树木。那会儿,日本军人用刺刀挑死一个中国孩子,是眼睛都不眨一眨的。我经历过好几次扫荡,但这次扫荡,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即使在事情过去了60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仍然心惊肉跳,连细节还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抗战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等都曾南迁,先在长沙后到昆明组成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合大学。哪想到,为了躲避频繁的扫荡,我们村的区区一个小学,也决定迁移到南乡的山沟沟里去。一行几十个小学生,每人背着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和差不多够一周吃的煎饼,从老校向着新选定的临时校址,开始了徒步迁移。跨过铁道不久,就进入了一条狭长的河谷。河谷里投射着斜阳,殷红的落日眼看着就要被蜿蜒起伏的河谷吞没了。慢吞吞地走着,我们这一群农村的孩子,像是残兵败将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似的。默默地,谁也不出声。是累了,还是第一次离家而情绪沮丧?谁也说不清。
路的尽头是一座小观音庙。坐南朝北,高高地矗立在小山村边上的土崖之上,虽然破败,却依然显得威严。观音喜欢这靠山傍水的幽静去处,才在这里安家的吧。如今,他却把自己占据了几十年、多少善男信女朝拜过自己的这方圣土,轻易地就让位给这群惶惶而无宁日的孩子们了。这也许算是菩萨的行善之举吧。尤其在这战乱兵祸把书桌都扫荡以尽的国难时期,把一座神圣的庙堂充做我们的校舍,真值得向她叩几个长头。我的幼小的心灵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激和欣喜。
濒临倾圮的庙堂里铺满了干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随着我们这帮小小的不速之客的闯入,本来庄严肃穆的庙堂,骤然间变得噪杂不堪了,焕发出了生气。我们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这样,在这座既做教室,又当宿舍的小庙里,开始了一种新的动荡不安的流亡生活。我还记得这个小村子叫南流泉。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呀!
我们的生活是难忘的。同学们常常结伙到村南边的河里去捞鱼摸虾。河很浅,水很清,在河道转弯的地方,积成一个很深很深的水潭,据说那里面的鱼很多。我们在河里纵情地玩,纵情地闹。有时脱得一丝不挂,任着天性自由地发狂发野。在那里,我们几乎忘掉了现实中的一切烦恼。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很穷困,流亡生活使得我们这帮孩子更是雪上加霜了。我们不得不在夜幕的掩盖下,去干一些不该干的事情。我们潜行到远远的山头上,去给食堂偷些还未成熟的地瓜,作为同学们第二天的伙食。由于长期缺乏油脂,我在儿时有好多年患着夜盲症,一到了夜晚,就像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盏油灯,在我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发红的火豆豆,四周罩着一道微弱的弧形的光环,再外面是无边的黑暗。我记得我的那双底儿很薄的布鞋,在夜地里被什么东西绊掉了,在漆黑的田野里怎么也无法找到。蒺藜扎了脚,疼痛却深深地印在了心里。我的善良的父母,特别是我那粗通文墨但一生附着在土地上、正直地靠着种地供我上到大学的父亲,他要是知道我们这些农民的子弟在外面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肯定会气得背过气去的。因此,这件事,我始终瞒着他,直到他去世,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曾帮着食堂偷过人家的地瓜。这件事如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很不平静,尽管是儿时的事情,却也是刻骨铭心的。
学期终了的时候,出现了我上学以来的头一次坏成绩——不及格,内心的沮丧是可以想见的,几天里都郁郁寡欢,不愿意和别的同学搭腔。几天后,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终于做出了一个坚毅而苦涩的决定:不辞而别,毅然离开这座小庙,离开这个小村。我背着母亲给我带来的那个小包袱走了。我要到铁道北边的一个名叫懒边的小村子去,那里有我大哥教书的学校,我要转到那里去上学。走进了那条长长的河谷,沿着那条长长的羊肠小道。不知怎的,我却忍不住总要回头去看看身后的那个小山村,那条小河,那座小庙。
青纱帐起来了。我在长满了密密的高粱棵的田间小道里踽踽独行,高粱叶和高粱穗时时碰着我的脸庞,我不得不腾出手来拨开交叉着的高粱棵子才能前进。心里感到恐怖,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上来了,害怕突然有一只狼从高粱地里窜出来,把我扑倒吃掉。那时,常常听到关于野狼窜到村子里来吃小孩的传闻。我自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无论如何是斗不过一只凶猛的野狼的。俗话说,疑心生暗鬼。耳朵里却又不断地传来身后的脚步声,心里总以为有一个童话中的那种鬼怪,虎视眈眈地尾随在我的后面,伺机暗算我。我鼓励自己,壮着胆猛地一回头,想看看究竟有没有鬼怪跟在后面。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可以威胁我的异类出现,那声音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于是放下心来,再继续往前走。
六十年过去了。我儿时偷过地瓜的那个小村庄,却再也没有去过。因为它很穷,很小,所以在日本人占领时,它得以幸免。后来的那些灾难呢,它也躲过了吗?那座小观音庙还在吗,那条小河还有水吗?世事沧桑,谁知道呢。
1993年7月23日
发表于《中国教育报》1993年8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