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的夏天
——干校琐记之一
1969年的秋冬,寒露前后,在塞外的官厅水库北岸,已是 寒气袭人了。正在干校工地上和泥脱坯干活,突然间接到邮递 员送来的一封电报。展开一看,原来是我妻子单位哲学社会科 学部文学研究所的军代表发来的,要我立即返京。我拿着电报 向连里请了假,便慌不择路地取道延庆县走山路赶往北京。到 京后,文学所的一位姓薛的军代表向我宣布:文化部干校不带 家属,学部的干部连家属一起到河南罗山干校。你跟我们走! 你的将来由我们负责了!在一周内办好所有手续。和平里的宿 舍住房要交出去。倒也是,“文联”的名称都不存在了,我们 干校名称叫“文化部五七干校”,我所在的连队三连,人员来 自原中国戏曲研究院、原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和原中国舞蹈艺 术研究会。作为一个已经宣布解散的单位的工作人员,听到这 026 第 1 辑 多雨的夏天 记忆篇 个不容商量的指令,我一时无语。但潜意识里明白,交出房子 就意味着连根都拔了。 就这样,一封电报和一次简短的谈话便改变了我的命运。 单位没有了。住房没有了。拉家带口到河南罗山干校去,从此 在北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彷徨。困惑。沮丧。看不见 未来。得令后,立即处理家里所有的书籍,连挑选的时间都没 有,一股脑儿全都卖给了收废品的小贩,七分钱一公斤。精装 硬皮的俄文书,要把硬皮撕掉小贩才肯收。读书无用,文化贬 值!原民研会丛书编辑部主任陶建基先生送我的从创刊号起全 套的《译文》杂志,我工作后单位发给我的全套的《民间文 学》合订本,以及家里唯一的一件贵重物品——一台交流电的 五灯收音机,下乡没有电没有用处了,却又舍不得卖掉,就留 在了住室的顶柜里,我走后,就留给这间房子的未来主人吧。 一周的时间处理了全部家当,便立即返回官厅水库,办手续, 拿东西,就此脱离了文化部干校。 我和妻子、七岁的女儿、三岁的儿子一家四口,随哲学社 会科学部下放河南的干部一起,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乘火车 远赴信阳。中途在明港下车,在那里的一所步兵学校里暂住 几天,然后乘汽车转送到罗山干校所在地。在罗山县一个劳改 农场里住了一个月左右之后,又迁到了息县的东岳公社。息县 是春秋时代息国的故地,贫弱的息国被楚所灭,被赞为“桃花 027 夫人”的息夫人被楚文王掳去,息夫人虽然为楚王生了两个王 子,却一直怀念故国、牵挂息侯,与楚王三年不语,最终自尽 而死。诗人宋之问有诗叹曰:“可怜楚破息/肠断息夫人/乃 为泉下骨/不作楚王嫔/楚王宠莫盛/息君情更亲/情亲怨生 别/一朝俱杀身。”关于息夫人的故事,一直在当地流传着。 而我们所要去的东岳公社,却原来是一片广袤的荒地,几无人 烟的地方。 单身的下放干部,不论男女老少,体强体弱,包括何其 芳、钱钟书、吴晓玲等老专家,用汽车直接拉到了荒凉不毛的 东岳草滩上。在这片草滩荒地上扎帐篷,打地铺,安营扎寨, 脱坯盖房,白手起家建设干校。带家属的下放干部,则在公路 边上一个叫做包信的公社所在地下了车。我们一行人来到包信 中学,学生们还在停课闹革命,尚未复课,教室都空着,我们 便在这里安营扎寨,住了下来。 包信中学离劳动的干校工地实在是太远,大约有十多里地 之遥。每天往返上下工很不方便。这帮知识分子在工地上干完 一天的累活后,回驻地的路上的那种景象,不由得让我想起 1958年在十三陵修水库的时候那幅残兵败将的图画。过了一些 日子,从长远计,连部决定,家属队,包括俞平伯夫妇、美学 家蔡仪和乔象钟夫妇等,统统搬迁到东岳公社所在地那个村子 里去住。新的驻地与劳动工地之间虽然隔着一条壕沟,直线路 028 第 1 辑 多雨的夏天 记忆篇 途却只有四五里,早晚上下工方便多了。 这是个大约有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子。我不清楚这里为什么 叫东岳,是否与老百姓崇拜的东岳大帝有什么关系,也许过去 街上什么地方曾经有过一座东岳庙,现在没有了?除了公社的 办公用房是砖墙建筑外,老百姓的房屋,几乎一色都是土的, 或者叫做“干打垒”吧。村里的一条主要街道,是农村集贸市 场,五天一集,四周的老百姓到这里来赶集,买卖鸡鸭鱼肉、 针头线脑和自留地里生产的农副产品。这条小街,平日里冷冷 清清,逢到赶集的日子,才显得热闹起来。几十个带家属的知 识分子下放干部,呼啦啦来到这个村子,被分散安插在了农户 空闲的屋子里。添人加口,又是些北京来的大干部,使这个本 来死气沉沉、静如止水的村子,一下子变得不平静了。 我一家四口被安置在这条街面上一间年久失修的破旧门面 房里,对面是村里的供销社。估量一下,大约只有五六平方米 的样子。临街开了一扇大大的车门,没有窗户,安下那张费 了很大劲儿从北京带来的木板床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闲的地 方了。一家四口人,只能横着睡在这张床上,虽然挤点,倒也 还算安适。客居外地,总算有一间自己的住所了。由于天气寒 冷,又要起火做饭,进门就得脱鞋上床,地下是没有地方站 的。因为房门朝街开,时常有热情的不速之客探进头来用好奇 的眼光打量,同你搭话,要看看这家从北京下来的干部,家里 029 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家当。一天两天倒也没有什么,时间长 了,就难免感到心烦,所以时时得把门关上。然而门一关上, 屋子里便顿时黑暗得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这样的生活环境, 对于两个活泼的孩子,实在是无法承受的。过了些日子,连部 又把我们转移到了公社大院后院的一间空闲的房子里。那里已 经住着文学所的王锳和她的女儿和冯志正夫妇一家,我们来 了,两个孩子也有了上学的同伴,他们感到特别的高兴。 俞平伯夫妇被安排在一个大水湾(水塘)的岸边,一间闲 置久矣的没有院落的空房里。消息传来,村里人都知道来住的 是一个被毛主席点名批判过的大名人。当老两口在连里同事们 的帮助下,带着大包小包来到这间预定的住室时,顿时招来了 一团一伙的村民来看热闹,俞平伯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 一样,被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伸头探头一遍一遍地观赏着。虽 然事先有人草草地把屋子里打扫过,但墙壁和屋顶很黑,是常 年烟熏火燎地呛黑的。既来之,则安之。自《红楼梦》研究受 批评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环境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俞 平伯先生的心情。集市上有各种生活用品和食品出售,我们看 到,他常到集市上去买烧鸡来吃。他住的这间房子前面是一片 开阔地,没有邻居,可以堆放东西。冬天来了,取暖的事迫在 眉睫。俞老先生就找老乡帮他到大集上去买了一车高粱秸来, 以备开火做饭和冬天取暖之用。 030 第 1 辑 多雨的夏天 记忆篇 为了解放劳动力,让所有的干部都无后顾之忧地参加劳 动,连里在村子里办了一个托儿所。蔡仪先生的夫人、古典文 学研究者乔象钟先生被指定为幼儿教师,当起了孩子王。她很 热爱这项事业,全心全意照管和教育这些孩子,与孩子们的关 系十分融洽,很受孩子们的尊重。我的小儿子那年才三岁,不 能带他到工地参加劳动,平时就把他寄托在托儿所里。乔象钟 先生成了我儿子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我每天送儿子到托儿所, 然后再和妻子一起带着女儿步行到工地,下工后再去接儿子 回家。七岁的女儿,在包信时,就学会了在野外检柴禾,习惯 了农村的生活。只是南方多雨,碰上下雨天,道路泥泞不堪, 特别是过村外那条积满了水的水沟时,就不得不卷起裤腿来, 赤脚背着她走。现在好了,她可以到村子里的小学上学了。我 们常听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女儿早早就懂得了在农村的生 活,每天下学回家时,总是先去接了弟弟,还把一捆捡来的柴 禾拖回来。 1970年的夏天,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多雨的夏天。一旦下 起雨来,几天不放晴,道路泥泞不堪,无法出门,集体住在工 地上的同事们,就组织学习,我们住在村里的,只好呆在屋子 里。那个时代,还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连报纸也没有。 农民自己盖的屋子,一般都是黄土干打垒的墙体,用高粱秸和 麦草盖屋顶,遇到连阴天,对墙体的威胁很大。一天夜里,我 031 们在睡熟中,突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暴雨袭来,一阵狂风 把我们住的茅屋的屋顶给揭走了,雨水淅淅沥沥地流下来。怎 么办?孤立无援的我们,束手无策,深感到身在他乡的无奈, 仓皇中,只好拿出那块包裹被褥行李的大塑料布来,蒙在被子 上面,继续躺在床上,度过这个一生难遇也难忘的长夜。天亮 了,风刹了,雨停了,担惊受怕的风雨之夜过去了,所有的家 当都像是被水泡过的。心情之沮丧是可以想见的。 这间屋子显然是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连部又出面向公社 求援,给我们借了一间屋子。
发表于《齐鲁晚报》1995年8月2—3日;2014年10月30日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