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塑造了荒煤
刘锡诚
1982年5月,作为文学评论家和《文艺报》主编的冯牧和阎纲与笔者,为改善文学批评和批评家不受重视的文坛格局,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副社长袁琦的支持下,决定主编一套《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丛书》,把我们认定的在推动新时期文学发展前进中达到较高水平、有一定影响的评论作者,提升到“批评家”的行列中来。我和阎纲拟定、经冯牧同意了的丛书名单,分老中青三批,先出老中两批。第一批约稿对象有:周扬、林默涵、张光年、罗荪、冯牧、王元化、荒煤、胡采、萧殷、洁泯、黄秋耘、朱寨,共12位。他们从事文学批评的时间有早有晚,但大体属于现在有人说的现当代文学史上的“第二代批评家”。第二批约稿对象有:李希凡、王春元、顾骧、陈辽、陈丹晨、王愚、潘旭澜、缪俊杰、张炯、谢冕,出版社又加上了湖南的李元洛,大体上属于现在有人说的“第三代批评家”。由于周扬、林默涵、张光年三位文坛领导人没有践约,第一批只落实了九位,于是把李希凡递补到老批评家中,第一批最终出了十种,第二批也是十种。阎纲和笔者商量好,我们两个丛书主编不参加到这套丛书中去,出版社给阎纲出了《小说论集》,给笔者出了《小说创作漫评》。
我们在丛书《总序》 写道:“一个时期或一个时代的文学,不但以那个时期或那个时代的作家为标志,而且以那个时期或那个时代的评论家为标志。出现一个伟大的评论家和出现一个伟大的作家,对于文学史来说,意义同等重要。”这段话作为我们编这套丛书和构建文坛格局的一份宣言载入了史册上。
我分工向荒煤约稿。以电影艺术家、作家评论家、文化领导人知名于20世纪中国文坛的荒煤,一生命途坎坷悲凉,此前并没有出版过一部批评文集。1963-64年毛泽东主席连续两次批示,说文化部成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文联各协会跌倒了裴多菲俱乐部的边缘。陈荒煤和文化部部长、几位副部长被免职。经历了几番风雨曲折、跌宕人生的荒煤,文革后期,从监禁中恢复自由,被安排在重庆图书馆抄卡片。已经恢复工作的老友夏衍知道荒煤喜欢吃花生米,就偷偷地寄去一包花生米试探,从而知道了荒煤的下落,在他的暗中帮助下回到了北京。这个曾经的文化部副部长,屈尊担任了文学研究所的副所长。他把编选集的事委托给了他的助手、文学研究所科研处的处长严平同志。在选编的过程中,严平多次与我通电话,交流磋商。在帮荒煤编完之后,严平于1982年8月17日把书稿给我寄来,并在附信里写道:
刘锡诚同志:
送上荒煤同志评论集。估计书名需统一定,没有拟名。
全书约13万字多些。都是文学评论方面的。只有《关于电影文学剧本创作的特征》一文例外。但考虑主要是谈创作问题,电影文学创作又是文学的一部分,还是放上了。荒煤的意见也要收这篇。
未收编过的文章原打算用您曾提到过的那篇,我在电话中曾告您:那篇文章据说文椿同志转给文研院了,一直没有改好,只好算了。现用了写巴金的这篇,可以算散文,也可以算对巴金作品、思想的评论分析。考虑再三,用上较好。
附上荒煤同志的信。他有些想法,请参考。若有事找我,请写信到文学研究所。
敬礼!
严 平
(19)82年8月17日
荒煤的信写道:
锡诚同志:
集子(指《荒煤文学评论选》)经小严(严平)帮助编成,约13万字。短序也写好。
但至今还有疑虑,还请考虑,我是否必须参加列入一册,不是故作谦虚。一,十七年文章选的文章,前年出的《解放集》都用过。二,78年后的七篇现在《解放集》用了几篇,第四季度即将在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的论文集《回顾与探索》中又都用了(笔谈巴金的一篇)。读者会觉得这是不断新炒冷饭,会有意见的,如有批评,对丛书印象不好。
已答应你们,但仍可考虑,如第一辑12册能凑齐的话,能把我这本抽下来,还是可以的。请向冯牧同志再反映一下我的意见。
建议这丛书请人写一个短序,说明宗旨较好。可请人代笔,用周扬同志名字。
祝好!
荒煤
(1982年)8月6日
周扬、张光年、林默涵的评论选集,最终并没有编出来,成为这套丛书的无法弥补的缺憾。我把严平同志8月17日寄来的由14篇文章组成的《荒煤文学评论选》书稿,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同月出版的《回顾与探索》一书对照了一下,发现两书中有6篇重复。这些文章是:《〈伤痕〉也触动了文艺创作的伤感》、《惊雷一声迎新春——看〈于无声处〉后的一点感想》、《篇短意深 气象一新》、《对生活的认识和探索——〈蒋子龙短篇小说集〉序》、《理解作家、人民和时代——对当代文学研究、评论工作的一个期望》、《心灵的探索 时代的颂歌——〈理由小说报告文学选〉读后感》。作者在《序》里借机发挥了他对文学评论的见解:
……当编者要求我也“精选”一本集子列入丛书,作为实际支持,却不免有些疑虑。
首先,建国以来,我绝大部分时间不是从事文学工作,只是在实际工作中涉及到电影文学创作方面,写了一点文章。我也不是一个专业的文艺评论工作者,写的文章大都是急就章,无非是根据实际工作中的感受,发表一点感想和意见,或提出一些问题供作家们参考,有时也对少数作品表示热情的支持或真诚的批评——自然,也不可能都十分准确。因此,这些文章很难说有什么系统的理论知识和理论水平。以什么标准来“精选”呢?这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难题。
我倒是历来主张文艺评论要多谈些创作问题,促进文艺创作的繁荣——即使是专业研究文艺理论和基础理论的同志也应该理论联系实际,多对创作发表评论。近几年来,怀着一个老兵即将离别岗位,渴望迎接新战士的心情,看到经过十年动乱,新生力量却不断涌流,朝气勃勃,勇往直前,更是情不自禁地要为他们呐喊几声,于是稍微多写了几篇随笔杂感式的评论文章。就我现在的工作和精力的情况,我过去不曾、今后也不可能长篇大论地、更深刻地去阐述太多的理论问题,恐怕就只能这么摇旗呐喊一阵罢了。
可惜的是,有时忠言逆耳,有些青年作者仍然认为这是一些不值一顾的“老生常谈”,而有些老评论家却又认为我走得太远了,立论偏激,未免可笑。这才是一场悲剧!
所以感慨之余,既不能有所“精选”,就只得按自己的主张,着重选了一些谈创作问题、评论作品和作家的文章,并兼顾到形式的多样化,编成此集;列入丛书,聊备一格,借丛书出版、百家争鸣之时,陈我一家之言,如对青年作者和评论工作者还稍有启发,则唯愿足矣!
作为晚辈和编者,读了荒煤的信和序,不免感慨万端。原本是个小说家的荒煤,1949年后的十七年间,几乎放弃了文学创作,而把主要精力用在了电影事业的领导工作上。正如俗话所讽刺的:多了一个官员,少了一个小说家。尚且是一个到头来被贬、被关的官员。粉碎“四人帮”后重回文学之后的荒煤,成为一个多重色彩的人物。恢复工作之初,他就远赴昆明主持召开了新时期当代文学第一个全国规划会议;他主持《文学评论》摆脱坐而论道的风格,勇于站到了文学发展的前沿,大胆开辟了人道主义和人性论问题的讨论;在伤痕文学发展初期受到来自多方面的责难时,他态度鲜明地支持伤痕文学,在座谈会上为受到责难的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等作品辩护,在蒋子龙面临艰难处境时,他挺身而出支持他。新时期的荒煤,与其说是一个文学评论家,毋宁说是一个按照文学特点和规律办事的文学组织家、文学领导人。这一本薄薄的《荒煤文学评论选》,尽管“精选”了一批闪耀着时代之光的评论文章,然如果站在历史的高度苛求于作者,也许可以说他为新时期的青年作家们保驾护航、新时期文学健康发展作了很多有益的事情,却未能在文学理论批评上作出我们期望的贡献。但毕竟时代塑造了这样的一个荒煤。我在《在炼狱中再生——荒煤复出前后》(《文坛旧事》,武汉出版社1997年)里说过:荒煤是一个始终怀有忧患意识、始终站在文学发展前沿,以自己的思想和智慧引导新时期文学前进的老作家和开路者。
2016年12月5日
1984年12月,第四次作代会期间,荒煤邀集评论家们聚在一起交流。
前排左起:王春元、洁泯(许觉民)、荒煤、陈丹晨、顾骧、阎纲;后排左起:陈骏涛、王愚、缪俊杰、白烨、刘锡诚、范咏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