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戎平《收回评论权》序言
刘锡诚
时常在《文艺报》头版的《擒贼先擒王》这个专栏里,读到一个署名罗戎平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他的篇幅短小的评论,给我的印象是:他在追踪着文学的脚步,尽其可能地捕捉文坛上出现的每一个新的成就;对所读过的优秀文学作品,总能激发起一些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感受,说明他的气质和学养中不乏艺术感悟能力;相对平实的文风和语言逻辑的功力背后隐藏着概括的能力。我猜想,这准是一位文学编辑,否则有谁会肯花时间如此大量地阅读,做这种大海里捞针的工作?我做过几十年的编辑,业余时间也写些评论,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有乐趣,有甘苦。当回顾“所来径”时,想到自己确也曾发现和扶植过一些蹒跚学步的青年作家和评论家,但像前辈批评家冯牧说的“无愧无悔”,却也有些于心不甘。在我几十年文坛生涯的记忆档案中,却无法搜索出这位评论家的文本以外的任何资料。
2000年9月,我应邀到南京出席一个学术会议,并在会上发表了一篇演讲。散会后,一位年轻人来到我的身边,与我握手寒暄,并递上一张名片。却原来,此人就是在《文艺报》上读到的那个罗戎平!后来,他给我写信,送来他的文章给我看。不久前,又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就要出一本文学评论集,要我为他写一篇序言。我说,如今我是文坛“边缘人”了,实在不敢当。他把一包文稿给我寄来,读后我才发现,他的文学评论不仅涉及面广,反映灵敏迅速,诗歌、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省内省外,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进入眼帘之内,又有话可说的作品,他都执笔为文,且秉笔直书,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哪怕是全国知名的作家,也敢于碰硬,敢于说真话,坚持“按质论价”,与某些职业评论家们的“按价论质”、“看人下菜碟”形成对照。于是,鼓起了我提笔为他的评论集的出版写点什么的勇气。
文学史上出现过形形色色的批评观和批评文章。批评文章也有各种不同的模式。这是不言而喻的。把文学批评归齐为一,当然是愚蠢的。但,这不是说我们不能探索、不能选择了。前些时候,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到一种新起的批评观。这种批评观的核心是:“我哪里有时间去读别人那些厚厚的作品?我从事评论的宗旨,是要阐发自己内心的精神图象。”当我在报刊上读着这种新批评观的时候,真有点“丑小鸭”的自惭形秽的感觉,搞了多半辈子的文学编辑和文学评论,楞是傻了多半辈子,怎么就那么认傻理、认死理,硬着头皮读他人的作品,从大量阅读中去发现优秀之作、发现和扶植可塑之才,做那些批沙砾金的笨活儿,从来没有想到把自己的职责定位在“阐发自己内心的精神图象”上呢?那有多轻松!那有多快活!
文艺理论界有人喜欢从古希腊文里追溯“批评”二字的本源或本意,固然有点“吊书袋”之嫌,但也无不可。“批评”的本意就是分析评断。分析评断什么?当然是指已有的、进入自己视野的文学艺术作品,用一句现成的话来说,就是“有感而发”,并非脱离开已有的作品而枯坐在斗室里空发自己的“精神图象”——理论构架。那你去搞哲学去吧,何必把自己的身份扎到文学批评家的堆里!批评家有“自己的精神图象”不是坏事,换句话说,每一个批评家都应有自己的“精神图象”,不能也不应停留在就事论事上,但这种“精神图象”及其阐发模式,必须是在读过、并且要评论的作品,和某一种或多种文学现象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而不是作没有具体作品和具体文学现象作基础的空穴来风之论。刚刚过去不算很久的历史上,我们曾看到过一些写了一辈子小说到头来并不懂得小说该怎样写的作家,同样,我们也看到过些写一辈子批评文章到头来缺乏艺术感觉仅凭某些艺术的或政治的教条写作的批评家。风水轮流转,这真是一种悲哀!可是,时下信奉新批评观和以新批评观自居的批评家,并不在少数。也许这也被视为很时髦,很“酷”。但我们在硬着头皮读这种以“阐发自己的精神图象”为宗旨的文学评论时,其感受,只能用“如坠五里雾中”或“不知所云”来形容。我只能说,这是市场经济环境下文坛患的一种时代流行病。
读罗戎平的数量还不算是很多的文学批评,可以看出,他显然不属于上述这种路数。他坚持认真读文学作品,“有感而发”而为文,并追求一种“知人论世”、有好说好、有坏说坏的批评境界。在他的批评中,也不是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精神图象”,如果把这个“精神图象”理解为“有感而发”的“感”字的同义词的话,那么,他的这个“感”字,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发前人所未发,每有新意,但深度还显得不够,即文章做得还未能达到高度的理论升华和文意的畅酣淋漓。当然,要达到这样的境界,还需要积累和磨练。但他的批评文章,虽系一得之见,却蕴涵着许多切中要害的独到见解和智慧,于被评论的作家,于推动创作,都是有益的;他的批评方向,应该得到充分的肯定。
在他的评论集付梓之前,写上上面这些意见,以求共勉。
2002年11月2日于北京东河沿寓所
罗戎平《收回评论权》,作家出版社2004年6月
